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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子的引领下,翻看了预示人物命运的“金陵十二钗”册子、听了曲演《红楼梦》(包括引子、尾声和主体部分十二支曲)。虽然有这样视觉和听觉获取信息的互为补充,但读者对相关文字的理解,仍然比较困难。
一方面是,画册中的每页和每一支曲,并没有明示跟小说特定人物的对应性,而且涉及的内容,都表达得比较隐晦,让人难以完全领会其真正含义;另一方面,作为身处其间的贾宝玉,即便警幻仙子把他引入太虚幻境,有令其觉悟的意思,但当时尚处在懵懂少年期的他,实在无法以他的无知无解的接受,来给读者的理解带来任何指向性的作用。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客观原因是,我们看到的《红楼梦》,毕竟不是原稿,特别是八十回后的内容,与写了第五回的作者,并非同一个人。这样,作为对人物未来走向、人生结局暗示的画册和曲子,其内容就无法在实际的小说情节展开中得到充分印证。不但得不到充分印证,后四十回呈现的一些情节,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理解第五回的干扰。这就给这些画册上的图、文字和曲子内容的解读,增加了不少难度。
多年来,经过红学家的努力,对“金陵十二钗”正册和十二支曲的排序问题,其与小说具体人物的对应关系,以及册页中的内容和曲词的含义,都有了大致清晰的解读。大家认为,画册和曲子基本是咏叹了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可卿等十二人的命运,且前后排序,采用两两成组并大致按照和贾宝玉的亲疏关系来先后展开。但是,仍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有待进一步研究。这包括对元春判词“虎兕相逢大梦归”、凤姐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以及咏叹李纨的曲词“人生莫受老来贫”等等的含义如何来确切解读。而“终身误”“枉凝眉”这两支曲,究竟是分别题咏了薛宝钗和林黛玉,还是同时合咏两人,乃至再加上宝玉三人?换言之,有没有“金陵十二钗”排名第一的问题,红学界的看法还是有很大分歧。这也是笔者撰写此篇短文,想稍作讨论的话题。为方便计,先把两曲摘引如下: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对于这两首曲的题咏对象,红学家大致有三种看法。
第一种看法以蔡义江、朱淡文为代表:认为前曲是在以贾宝玉的口吻,咏叹其与薛宝钗的婚姻悲剧,后曲则是以第三人称口吻,咏叹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如果从“金陵十二钗”以女性为曲中人物角度看,可以认为前曲咏叹的是宝钗,后曲咏叹的是黛玉。
第二种看法以徐匋、王景琳为代表,在他们负责的《红楼梦大辞典》“诗词韵文”条目中,在认同第一种观点的同时,提出前曲可以看作是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个主人公爱情婚姻悲剧的概括”。当然,也是从女性角度考虑,可以认为前曲是对黛钗两人的合咏。
第三种看法则以孙玉明代表,认为不论是前曲还是后曲,都是对黛玉和宝钗两人的合咏。在他看来:“黛玉和宝钗既然是《红楼梦》中最主要的两位女主角,而作者又有意让她们如‘双峰并峙’,难分高下,所以便将两个人放在了同一首判词中。然而,其他相对次要的人物都是每人一首判词、一支曲子,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反而两人共用一首判词,这在比例上显得极不协调。因此,作者便利用《红楼梦》十二支曲加以补足,用两支曲子合咏黛玉和宝钗,并且是用《红楼梦》中的第一主角贾宝玉的语气来咏叹的。”
笔者以往根据“终身误”“枉凝眉”的曲牌名,以及两首曲的结尾,不假思索就认定前曲题咏宝钗,后曲题咏黛玉,从而认为“金陵十二钗”的排序,应该是薛宝钗为第一名,并用清代张新之的评点来代为解释,没有把黛玉而是宝钗排在第一,即“今首钗者,见钗之终得匹玉也”。也就是说,毕竟宝钗和宝玉成为了夫妻,所以恋人关系,只能排在次要位置了。
但这种排序,却留下一个难以克服的矛盾,就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先打开看的“又副册”的第一页和第二页,上面是关于大丫鬟的判词,题咏晴雯的,是排在袭人之前的。按照晴雯和袭人是“黛影钗副”的共识,晴雯、袭人的判词序列,正好和曲演《红楼梦》的“终身误”“枉凝眉”次序颠倒了,这显然不合理。
就此而论,笔者认同孙玉明有关两首曲都是合咏的看法,也同意他认为两曲都是从贾宝玉角度展开的抒情。
不过需要进一步补充的是,在合咏中,前曲更强调宝玉和宝钗结合的那种世俗观念与宝、黛之间情投意合的对立,后曲则更强调这种对立给女性带来的爱情婚姻的共同悲剧,这是情缘和心愿产生了分离,悲剧是宝玉尤其是女性双方共有的。没缘的相遇了、结合了,有缘的却不能结合、不能如愿。在后曲中,仍然是站在贾宝玉立场,在感叹和“一个”与另“一个”的悲剧性关系。这样,最后的眼泪,滔滔不绝,不单单是黛玉的,也是宝钗的、宝玉的。
需要指出的是,以往一些学者习惯于把两曲和宝钗、黛玉一一对应,固然是“枉凝眉”的曲名和结尾的流泪,让人直接想到黛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有意回避脂评提出而又被俞平伯强调的“黛钗合一”论。也许在有些学者看来,把曲子理解为合咏,就是模糊了宝钗和黛玉在思想意识上的对立性。其实,恰恰是合咏,才把按照与贾宝玉亲疏关系的排序予以立体化,也深刻化了。因为当作者把情感关系、婚姻关系、思想意识关系、审美趣味关系等等放在一起综合考虑时,彼此的权重才在“黛钗合一”的形式中得到了全面考量。所以,才没有在正册中明确谁排第一的问题。
但毕竟,《红楼梦》有大旨谈情的倾向,而相对来说,宝玉与丫鬟的关系要更为单纯一些,所以小说又借助于“又副册”中位列第一的晴雯,对宝玉的情感指向性有所侧重。这样,“又副册”的排序既不与正册和曲子序列完全对立,但也在正册和两曲多重的含混关系中,给予某种暗示,这正是“金陵十二钗”排序的微妙处吧?(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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