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贺嘉年
文体指文学作品的叙事方式与整体风格,反映出作家对文学本质的思考。在世界文学史上,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是公认的小说文体学奠基者之一。他一生致力于拓宽现实主义小说的边界,钻研作品的艺术技法,立志用写作反抗庸俗的时代,寻找生存的意义,为后世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可能性。
对于福楼拜来说,反抗庸俗是生命的头等大事。庸俗不仅是小资产者陈陈相因、蝇营狗苟的生活状态,更是一种不经反思、缺乏存在意义的虚无主义态度。当浪漫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落差时,苦闷、彷徨以及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一直萦绕在福楼拜心头。1857年,名篇《包法利夫人》一经发表便轰动法国文坛,传说当写到包法利夫人艾玛偷情败露,走投无路而服毒自尽时,福楼拜禁不住痛哭流涕,说自己“满嘴都是砒霜的味道”。
艾玛的悲剧,源自她追求理想爱情时的激情与痴狂。从小受到贵族教育的她一直渴望浪漫的爱情生活,当嫁给乡村医生包法利时,却体会到现实生活无法忍受的平庸与无趣,于是她先后被小职员莱昂和地主罗道尔夫引诱通奸,始乱终弃。艾玛耽于幻想固然可悲,但庸俗冷漠的社会也难逃其咎:包法利父子尽可能满足艾玛的物质生活,却对她内心的喜怒哀乐充耳不闻;青年实习生莱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嘴上谈着山盟海誓的爱情,骨子里却与诸多外省来的青年人一样,向往巴黎的浮华生活;罗道尔夫是风月场老手,一心只知玩弄手段诱惑女人逢场作戏;商人勒乐一心钻入钱眼,放贷给艾玛偷情之用,却在事迹败露时乘人之危要求还债,间接造成艾玛的自杀;药剂师郝麦上下巴结左右逢源,本来无证经营药店的他最后成了镇上药业一霸,还获得了政府授予的十字勋章,真是莫大的讽刺。
福楼拜不止于叙述悲剧,在这部小说中,他将文体的魅力发挥到极致。小说中作者对包法利夫人的行动不置一词,以极度客观、冷静的笔触叙写一位少妇走向堕落与毁灭的过程。
小说以“我们”正在上自习,随后看到查理·包法利作为开篇,其中“我们”一词颇值得玩味:故事的叙事者不再是如上帝一般,掌握人物生杀予夺大权的绝对作者,而是模糊与未知的“我们”。“我们”是谁?也许是包法利先生的同学,也许是福楼拜本人,也有可能是面对作品的读者。随后的故事发展中,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占据主流,读者恢复到全知全能视角,在包法利先生之前,知晓了妻子偷情的事实。然而行文中又时而出现艾玛·包法利的内心独白:“她后悔不该依顺了他(罗道尔夫),还是相反,她不希望再爱下去。她嫌自己软弱,羞愧慢慢变成怨恨;癫狂又减轻了怨恨。这不是热恋,而是一种长远的诱惑。”真正的叙事者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可感却不可知,邀请读者共同参与这场阅读的游戏。
在谈及《包法利夫人》时,福楼拜说:“艺术的真谛,在于自身的美,而我首重风格,其次是真实……我最讨厌平淡无奇;正因为讨厌,才取了这最一般、最无可写的题材。”从某种意义上说,包法利夫人就是福楼拜自己:艾玛用想象的爱情逃避现实疾苦,福楼拜则用精雕细琢的小说抗衡着庸俗的社会。《包法利夫人》标志着福楼拜“纯客观”艺术的成熟,从此以后,他开始建构自己的文体美学,作品或是取自古代战争与宗教神话(《萨朗波》《圣安东的诱惑》),或是叙写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年轻人精神幻灭的历程(《情感教育》)。他将作品视作与读者进行的一场阐释游戏,在写作中收获现实所不能给予的快乐。
在遗作《布瓦尔与佩库歇》里,福楼拜立志以一种全新的文体,讽刺所谓的社会成见与布尔乔亚作风:“我将证明多数永远有理,少数永远有错。我将把伟人送给所有笨蛋去糟践,把殉道者送到刽子手刀下,而且用一种极端夸张的、火箭喷发一般的文体。……平庸因为是所有人都能够得着的,才是唯一合法的。因此需要排斥任何种类的创新,认定它是危险的、愚蠢的。”
小说主人公布瓦尔和佩库歇是两名抄写员,他们萍水相逢,相谈甚欢,于是成为挚友。布瓦尔得到了父亲一笔数量不小的遗产后,两人便果断辞职,来到乡下置办产业,随后醉心于科研事业:从农业技术到医学生物,从历史研究到文物鉴别,从文学戏剧到宗教哲学,不一而足。然而,他们对每门学科仅停留在兴趣阶段,要么浅尝辄止,要么囫囵吞枣,最后一事无成,反遭邻里的误解与嘲讽。小说附录是两位主人公未完成的草稿,以辞典形式记录成规陈说与大众偏见,并命名为《庸见词典》。请看这样一则词条:
Journaux 报纸、报刊
离不开它,但是要对它表示愤慨。它们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例如:《费加罗报》。严肃的报刊:《两世界杂志》、《经济学家》、《辩论报》;必须让它们摊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但要留心事先把它们裁开。用红铅笔勾出几段文字也会产生很好的效果。早晨阅读此类正经严肃报刊上的一篇文章,晚上,在社交场合,巧妙地把谈话引到你研究过的话题上,也好出出风头。
那些小资产者在沙龙里附庸风雅,口中滔滔不绝胸中实无一策的肤浅庸俗,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布瓦尔与佩库歇怀着“百科全书”式的野心,企图学习并记录所有的人类知识。如果按照情节继续发展,他们会继续钻研下一门学问直至无穷。于是,福楼拜不得不中止写作,如果作品仅仅机械记录事件,那么小说的艺术价值何在?这样的写作不仅流失了意义,甚至变成庸人自扰:“他们的愚蠢就是我的,是我引爆了愚蠢。”《庸见词典》的文体实验,可以说是对以左拉为代表的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省思:作品如果过度强调隐藏作者情感,完美复制现实,对素材进行科学分析,就失去了作品蕴含的艺术力量,像布瓦尔与佩库歇一样沦为枯燥的材料整理。自然主义文学发展到极端就成了《庸见词典》,内容看似丰富,实际上混乱杂多,没有作家的整合与提炼,这样的文学只能是庸俗不堪。
法国传记作家亨利·特罗亚曾这样评价福楼拜:“他出身中产阶级,却对渗透在自己骨髓里的市民习气厌恶至极;他嫌恶中产阶级,因为感到自己骨髓里都脱不了中产阶级习气。他谴责所有政府,但当氓民蔑视政府而采取过激行动时,又为他所不容。他渴望友谊,但一生大部分时间却离群索居。”福楼拜一生都身处矛盾纠结之中,他用客观冷静的文字审视芸芸众生,批判世间庸俗,自己却未能超脱其中,反而饱受苦恼。“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是不够的,还要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也许在那个精致而纯粹的小说世界里,福楼拜终于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作者贺嘉年系复旦大学中文系2019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