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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 龚金平
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似乎并不想隐瞒它在情节上的单薄以及冲突上的平淡,而是饶有兴致地在纪实性的日常场景中反复吟唱叹息,深情又冷峻地向观众呈现老年生活的破碎、孱弱与无力。但另一方面,影片又不希望观众对情节的全部密码一览无余,埋设了大量悬疑、反转、断裂、矛盾的细节,常在刚刚显露情节的脉络和被遮蔽的真相时又反戈一击,将观众带入更大的困惑与错愕之中。
要理清影片的情节内容并不难,我们可以将前面五分之四的篇幅都视为安东尼的“梦游状态”,即在记忆和时间的迷宫里来回穿梭、迷失。正常的叙事逻辑可能是这样的:因女儿安妮要去巴黎生活,患有阿兹海默症的安东尼被送进了养老院。在养老院里,安东尼身边经常出现的人物是护士凯瑟琳和医生比尔。安东尼在一种惶惑无助、孤苦无依的状态中,将回忆、想象、幻觉、潜意识缠绕在一起,复现了以往生活的模糊面容,同时也将内心的担忧、思念和恐惧以隐秘而错乱的方式袒露出来。
也就是说,影片的大部分情节都可以视为安东尼的主观视点镜头,其中肯定有诸多经不起推敲之处,但通过情绪逻辑则可以将所有情节连缀成篇。例如,安东尼内心不希望安妮去巴黎定居,所以安妮多次强调自己不会离开伦敦;安东尼对医生比尔既依赖又讨厌,因而将他设想为安妮的前夫;安东尼极为痛恨安妮的巴黎男友保罗,甚至对他充满畏惧,所以出现自己被保罗殴打的场景;安东尼思念意外离世的女儿露西,将年老的护士凯瑟琳替换成年轻的女佣劳拉,而劳拉的样貌又是依据露西来设想的……
如果《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全部意义,就是让观众从一团乱麻的情节线头中,梳理出一根顺滑的主线,它并不会让我们观看时心如刀绞,又怅然若失、心有戚戚。
影片实际上隐含了两种解读的方向:将时空跳跃、意识交错的剪辑捋顺为线性的情节之后,我们可以体察一位失智老人的内心孤寂,以及人世大苦;将安东尼断裂性的回忆或者潜意识段落当作一个个独立的单元,去感受他的茫然、恐惧、渴望,则可以将观影过程当作聆听一记重音的复沓重现。至此,我们明白了影片以安东尼的主观视点来结构情节的目的,就是将每一个段落都变为一个牢笼,这些牢笼有时是现实情境对安东尼的禁锢,有时是安东尼多年心结的郁结自闭。这些牢笼囚禁着安东尼的身体和灵魂,以一种逼真的心理真实,向观众展示其以残存的心智试图突围的无力,以及他被全世界抛弃之后的孤苦无依。
影片实际上在安东尼身上构建了内与外的双重冲突。其中,外在的冲突来自于安东尼想维持独立自尊的生活,但年老体弱的现实,加上智力退化的风险,让他需要别人的照顾。外在的冲突还包括安东尼希望得到女儿安妮的照顾,但安妮在人到老年之后,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至于内在的冲突,则是安东尼在意识混乱不清的状态下,无法接受小女儿已经离世的现实,不愿面对安妮抛弃他,安妮男友嫌弃他的事实,只得在想象中完成与小女儿的相会,或者排遣被人视为累赘的痛苦。
看起来,安东尼的全部不幸都来自于年老智衰,是老年人的“特供”。但是,在人物的内外冲突中,我们分明感受到影片对命运的终极叩问:我们终其一生去追求、曾拥有的东西,假如有一天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了,我们的人生是否因此毫无意义?当我们的灵魂依然轻盈,身体却越来越沉重,在这种命定般的不平衡中,我们能否安然于寂灭的状态?
影片甚少外景,像一部话剧,安东尼的世界更是全部由内景组成,他的生活就是辗转于各个内景,从自己的公寓到女儿的公寓,从诊室到出租车,再到养老院的狭小房间。在此过程中,安东尼的身心逐渐失去了栖身之所,失去了情感羁绊和人生回忆,成为浮萍般的存在。
影片刻意回避外景,既是为了向观众展示安东尼的生存处境,也在隐喻的层面向观众揭示人生的真相:人生的轨迹,就是从向外部世界的探寻、征服,到回归人生的极简状态,退缩到生命需求的最低境界,并心怀不甘地偏安室内一隅。只是,身体的蜷缩并不意味着精神空间的沦陷。这时,忧伤的歌剧并不能真正疗伤,往昔的伤痛,情感上的渴求,只会愈发让人无法自如。
影片有一个重要意象——手表。在大部分时间里,安东尼都在寻找他的表。他曾说,他有两块表,一块在手上,另一块在心里。安东尼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表藏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当他找不到表,就会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对表的依赖,似乎是安东尼抓住“时间”的一种徒劳方式。因为,安东尼的病,正在将“时间”从他生命中抹去,甚至将他存在的痕迹一点点擦去。
当安东尼在养老院醒来时,他的手腕上没有表,或者说他的世界不需要手表了。“时间”对他而言停滞了,他被“时间”抛弃和遗忘了。在这种失去了时间刻度的无涯荒野中,安东尼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助和孤独,想起了离世的女儿,甚至想起了母亲。当安东尼依偎在护士的怀里啜泣,他像是回归了婴儿的姿态,回到了人生开始的状态。这时,影片实际上抛出一个极为沉痛的诘问:当有一天我们被“时间”抛弃了,我们的生命是否真的只留下一片空无?或者说,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留存生命的痕迹?
影片中还提到一个意象——树。安东尼曾悲戚地向护士哭诉,他的人生就像一棵慢慢掉光所有叶子的树。这是一个衰老的自然过程,其令人痛心之处在于,它是一个逐渐失去全部身外之物和情感记忆、情感羁绊的过程,最后只剩下一个衰老的躯干,向世间证明自己曾经来过。影片最后,一个摇镜头穿过安东尼的房间,以空镜头展示了室外树木在风中摇曳的场景。在饱和的绿色中,画面一派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这可能是安东尼梦中的风景,也是每个人曾经拥抱的光夏盛年。
影片像是写给老年人的一曲哀歌,又像是献给所有人的一声叹息。我们从安东尼身上窥见了普遍性的生命历程和人生困境,那是从不断憧憬未来,不断收获人生果实,到只能在往事回眸中感受温暖,在无数离丧和失去中无力回天的无望之旅。但是,影片并没有因此在低沉感伤的氛围中诉说人生的虚无,而是将安东尼脑海中那些爱的碎片,那些隐隐绰绰的不安,拼凑出生活的真实面容,并召唤每个人与自己的人生和解,与生命中的所有过往紧紧拥抱,从而获得对人生的超脱与从容心态。(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