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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光
——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绝不是一个故事,也绝不是一个道理。
——这是戏剧吗?
——这当然是戏剧,戏剧是时间与空间的艺术。《如梦之梦》是以其独一无二的方式诠释了“时间与空间”的艺术。
——你觉得伯爵在湖里看到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你觉得有“轮回”吗?
——我觉得绝不是“轮回”那么简单,未必那么宿命,只是有一些一样的坎儿,无论是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总有人过不去或者过得去。
2013年4月,话剧《如梦之梦》在北京保利剧院首演结束当晚,导演赖声川约我吃面。我知道他想问观演后的直观感受,但我有些想拖延见面时间——因为8小时戏剧加上晚餐2小时的信息量太大,整整20分钟里,我想不出如何用两三句话概括形容这部8小时话剧的主要内容。最终,演变成以上的问答形式,赖老师提问,我来回答。
2013版《如梦之梦》乃Circle of Life,是整个人生的镜像
最后,我对赖导一口气说了如下一段话:这与我以往看到的所有戏剧作品不同,它不是一台戏,它好像是整个人生,但不限于一个人的人生,而是人类所历经之事的总和,它是——“Circle of Life”。
是的,观剧时从我脑海跃出的正是英国老牌歌星埃尔顿·约翰为动画电影《狮子王》演唱的主题歌,可以译为“生生不息”“生命循环”。说大了,就是宇宙终极真理之一——生物循环、能量守恒:人貌似在食物链的顶端,而最终会尘归尘、土归土。因而,本质上,万物平等,人人渺小。但,具体到每个人的生命历程,总有人经历着各种各样过不去的坎儿。你以为你自己的“坎儿”是世上最大的难题,殊不知早有人在古代、在海外都有着和你一样本质相通、呈现相同的“重叠的人生片段”。当1500法郎只够人们在古堡酒店住一晚,殊不知那也正是百年前古堡女主人顾香兰,在法国伯爵丈夫“出走”后清理财产之际,仅剩下1500法郎的“结余”——重叠的不仅仅是数字,更有一份被背叛的感情——当代5号病人与在法国巧遇的江红也没有走下去……Circle of Life,不仅仅指向其形式——观众坐在莲花池里,三四十位演员始终绕着圈儿给观众演绎人生的“圈儿”,更是以形式凸显出一种生生不息的主题,按下“暂停键”的只有铃声或者烛光。
因而,这是一部形式等于内容,内容等于形式的戏剧,在这里,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至于“伯爵在湖里看到自己”的隐喻就是——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就会在这个8小时的戏剧里“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把那些“自己想看的部分”融合在一起,那就是你自己。
2013年的《如梦之梦》构建的是一个哲学观、人生观、世界观——以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看到其他戏剧作品,都觉得那是《如梦之梦》的“片段”。例如,看《娜拉》——出走的娜拉,正如从火车车祸里“出走”实则是从自己人生里“出走”的法国伯爵;看《雷雨》——四凤与其母鲁妈失去所爱的命运重叠,正如中央美院毕业的江红与上海名妓顾香兰……也正如《如梦之梦》里的法国伯爵在湖里“看到自己”——在《如梦之梦》这部戏剧里能看到很多戏剧的影子。
所以,《如梦之梦》其实是整个人生的镜像——如梦,不可说,一说就错——因为你无法从自身看得清全部,类似“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道”。如果现在再来问我开篇的那个问题,我还是会从首演后说赖老师一起吃面说起——正如《如梦之梦》的缘起:“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要讲清楚这部话剧讲了什么,我还是要从看了首演后20分钟里完全词穷开始回忆……你看,我到现在还没法具体说,剧情到底讲了什么!
2021版《如梦之梦》,是一个个人凝结的鲜活故事
2021年4月,最新一版《如梦之梦》在武汉拉开帷幕。剧中,依旧由许晴饰演中年顾香兰,此外,五号病人、法国伯爵、老年顾香兰等角色均更换了新的演员,人物个性更为鲜明,故事线更加清晰。这一由王可然担任出品人、监制的版本,从表现宏大的人生观,细化到了具体的、一个个人的故事。
如果说,赖声川非凡的创造性得以构建《如梦之梦》的框架,那王可然版本,则让其血肉更加饱满、生动。如果说,赖声川版是《如梦之梦》的编码;那么王可然版就是《如梦之梦》的解码。如果说,赖声川版“如梦”;那么王可然监制版就是“之梦”——对“如梦”做出了“解梦”……
现在,我可以把故事说得更清楚了。
五号病人是医生小梅上班第一天遇到的5个病人中唯一幸存到第二天的人——却也将不久于人世,因为他的“怪病”没有医学解释,故而也没有治愈的可能。小梅得知,有一种“自他交换法”可能有效——就是,听病人讲他自己的故事。于是,故事时间开始。五号病人拿出一个烛台——烛台源自他在法国古堡里看到的一幅油画中的女性——顾香兰,在上海嫁给法国伯爵当晚点亮的烛台。
五号病人的故事,是从在电影院门口巧遇与男友不和的中法混血女性开始——她成为了五号病人的妻子,但也因为藕断丝连的婚外恋和丧子之痛,又从五号病人的生活里悄然出走。妻子借看电影排队之时离开——这种人生“出走”,与法国伯爵从与顾香兰的生活里悄然出走一致。
五号病人索性环游世界,旅行到法国巴黎巧遇偷渡至此、在餐厅里打工的中国女性江红。两个孤独的、抛弃过往的人相爱,又一同启程,携手旅行到诺曼底的一座古堡酒店。被浮夸贵妇误认为日本艺术家铃木夫妇后,他们以1500法郎的价格“升房”到顶级套房——这个价格正是古堡前女主人顾香兰,在伯爵丈夫亨利“隐世”后扣除债务留给她的所有“财产”。
在古堡的顶级套房里,五号病人和江红,发现了一把猎枪。服务员解释道,那是前主人法国伯爵亨利的,当他拿着枪面对一面据说能“看见自己”的湖时,他开了一枪——这个“杀死自己”的隐喻,预示着他后来借车祸之机,“出走”人生。
五号病人还发现了一幅画——这幅画,正是顾香兰画的伯爵和自己。他觉得,要想“发现自己”就应该找到画中的顾香兰。于是,他希望江红和他一起走,但她选择从五号病人的人生里“出走”。结果,五号病人真的在上海找到躺在病床上的老年顾香兰。
在五号病人的叙述里,顾香兰的故事又开始了——原来,五号病人一说故事就要点蜡烛的习惯,正传习自顾香兰。她跟五号病人说自己的故事,是新一轮“自他交换”的开始。她亮出的烛台,与先前(按剧情时间)或者说后来(按五号病人的时间),五号病人给小梅医生讲故事时使用的是同一个。
顾香兰是个弃婴,自记事起就在上海天仙阁里“卖爱情”。许多年后,顾香兰历经坎坷在法国巴黎扫大街,后无意中得知曾经帮佣的、从非洲象牙海岸回来的女主人的丈夫,正是以“死于车祸”的“出走”蒙蔽抑或报复自己的法国伯爵……在伯爵生命弥留之际,顾香兰故意给伯爵“敬茶”,这万般滋味啊,直接让伯爵倒地不起。而让她发现真相的,正是那个被男主人打包先运回家的烛台。
除了伯爵,顾香兰还有一位青睐者——王德宝,纯情、痴情到可以为远嫁法国的她自杀——虽然吃砒霜跳楼后没死成,但跛了脚、哑了嗓,也在顾香兰的人生里“远遁”,直到后来他在欧洲的生意东山再起。
其实,王德宝也始终在寻找顾香兰——也正如顾香兰和五号病人在找怎么也找不到的爱人。找到爱人的王德宝死得早,得不到爱人的顾香兰和五号病人活得比王德宝长。最终,五号病人的使命,是回到古堡,在2000年到来之前,参加一个把负面情绪写在盒子上,把这些盒子投入湖水的“庆典”,算是替自己和已早走一步的顾香兰“还愿”……
看到了不同人相似的命运轨迹和交叉点了吧?看清了故事线索的“传承性”了吧?看到了一个个隐喻和一道道坎儿了吧?看到了人生“无常”里的“有常”了吧?这的确是Circle of Life 的具体实例。演员,不是无故绕圈走的,那也是人生旅程的象征——人生旅程有终点吗?这个问题和死亡是否是人生终点一样没有答案。梦里梦外,都可以穿越。
(作者系新民晚报文体中心主编、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