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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 龚金平
近年,法国关于移民题材的电影极为热门。从《悲惨世界》(2019)、《北区侦缉队》(2020)到《雅典娜》(2022),观众得以窥见法国社会正面临严重的内部撕裂与阵痛,不同种族和宗教背景的族群,因各自的封闭、偏见与武断,相互之间难以融合,与警察更是常常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这些影片散发着一种沉重、沮丧与挫败之感。在这种背景下,《巴黎夜旅人》(2022)倒像个异数,它给观众带来一缕久违的清新与亲切之感,人物低沉温柔的法语发音,人与人之间那种温情妥帖,热烈奔放的情感表达方式,甚至法国人特有的那种浪漫和忧伤,都氤氲成熟悉的情调,弥漫在影片的每一帧画面之中。
《巴黎夜旅人》海报
《巴黎夜旅人》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80年代,彼时的法国人大概对“五月风暴”记忆犹新,部分年轻人怀着强烈的社会变革冲动,投身于政治运动。吊诡的是,年轻人一方面呼吁社会的平等、人道,另一方面又无比在意自我生活的精致安逸。社会变革与政治理想,更像是他们闲暇之余的一个业余爱好,或是他们暑假开展的一项社会实验。
影片开始于1981年5月,背包客塔露拉站在巨幅的巴黎地图前,随意规划着旅行路线,看起来带有一定的盲目性,具有巨大的开放性和自由度。影片的第二个场景中,法国左派当权,街头红旗招展,民众狂欢,主人公伊丽莎白和儿子马蒂亚斯、女儿朱蒂特坐在汽车里,穿过喧闹的街头,热烈地与游行人群互动,马蒂亚斯还欣喜地接过路人递来的玫瑰。伊丽莎白一家就是当时法国中产阶级的普遍心态:政治运动固然令人向往,但不必亲力亲为,隔岸观火又恍若置身其中,就恰到好处。
影片开始的这两个场景,曲折地暗示了创作者的情感立场:远离政治运动的中心地带,观照那些因个人遭际而开启别样旅途的个体,如何在蜿蜒曲折、晦暗不明的“道路”上颠沛流离,又苦苦挣扎。从而描摹出特定历史时期的世态人心,由此折射人类普遍性的命运处境,并浓缩成具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悟。
《巴黎夜旅人》虽然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甚至没有用明确的情节悬念来吸引观众,但它仍然是按照“平衡——平衡被打破——恢复平衡”的经典模式来结构情节。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影片“平衡阶段”出现的时间只有两分钟。片名之后,伊丽莎白与丈夫离婚了,她面容愁苦,神情忧郁,整个人看上去了无生气。影片的情节主体,是伊丽莎白在人生最为灰暗的时期,如何找到自我的价值,重建人生的信心。为此,影片将“平衡”和“平衡被打破”的阶段无限压缩,对人物“恢复平衡”的过程则反复渲染。
在万念俱灰的状态中,伊丽莎白通过参与制作一档夜间广播节目,不仅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职业,而且开始享受生活,成为一名优雅、知性、独立、美丽的女性。遗憾的是,影片对这档夜间谈话节目的意义没有进行充分挖掘。按理说,这档节目本可以以“戏中戏”的方式,通过讲述几个听众的故事,不仅丰富了影片的意蕴空间,而且这些故事也能对伊丽莎白产生情感触动,使她精神上得到成长。可惜,这档节目中正面出场的听众只有塔露拉。作为一名“流浪者”,塔露拉是一个真正的“在路上”的意象。但是,影片对于她的背景披露过少,对她的内心状态也鲜有触及。这使这个人物很不饱满,她身上所承载的主题意义也非常有限。
因为这些情节设置或人物塑造上的缺憾,影片显得过于温吞,过于平淡。但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影片仍然是有魅力的,它聚焦于伊丽莎白时,我们得以看到人生的诸多情态,甚至是人生的某些常态。
伊丽莎白如何走出生活的泥沼,如何跨越人生的低谷,看起来只是谋求经济独立的一种努力,但实际上,这背后要经历更为艰难的精神涅槃和内心成长。伊丽莎白最初入职广播台做导播,只是走投无路后的病急乱投医。在真正开始这份导播工作之后,伊丽莎白需要与各种“游荡者”打交道,与各种“病人”产生交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伊丽莎白隐约意识到,那些在深夜依然工作,或无法入睡的人,不仅是孤独的,也可能是迷失的。用别人的故事温暖更多的“独行者”,同时也抚慰自己的内心,伊丽莎白慢慢从一种消极悲观的状态中走出来了。
影片在一种日常化的生活气息中,在一种波澜不惊的人生状态中,让我们看到伊丽莎白如何慢慢变得阳光自信,心情舒展,甚至活泼俏皮。这种改变,与其说来自收入有了保障,不如说源于洞悉了生活真相之后的一种通透。这个过程在影片中展现得非常温和克制,却异常质朴而真实。影片没有用戏剧化的方式,让伊丽莎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心理学的高等学历未能给她的工作带来助力,她也没有因多年的锤炼而脱颖而出;至于她兼职做图书馆管理员,更谈不上有什么职业成就。正是在这种庸常中,影片举重若轻般揭示了人生的真谛:人生的得意或失意,昂扬或低落,主要来自内心的丰盈或贫瘠,胸怀的超脱或偏执。
影片深刻阐释了“孤独”的内涵。这些人生路上的跋涉者,他们需要在人生的歧路自我决断,然后在选定的道路上领略风景旖旎或者忍受泥泞困顿。影片中的人物,虽然在情感上彼此牵挂,甚至相互依偎,但他们在精神上都是独立的,不会对他人的人生指手划脚。比如,朱蒂特和马蒂亚斯看到母亲痛苦或激动,并不会表现得过于意外,而是平常视之,只是偶尔表示关心。母亲对于儿女的人生选择,也从来没有进行指责、干涉、指导,而是一种高度的信任和尊重。
因此,影片中的“孤独”实际上有三重含义:第一重是指个体在世的独处,这是现代社会必然出现的“原子式”生活状态,每个人要么主动,要么被动,会远离许多亲密关系,成为一个孤单的“原子”。正如丈夫会离开伊丽莎白,塔露拉会突然离去,马蒂亚斯和朱蒂特终会走出原生家庭,甚至伊丽莎白都要另找房子落脚。对于他人和世界来说,我们都是过客。第二重含义是指个体的精神独立,这指的是个体不依赖他人,也不成为他人的负担,而是自我选择,自我判断,追寻自我的价值。第三重含义是指个体自我负责。个体的每个选择背后,都有相应的风险和风景,这需要个体去遍挨遍尝,不可推诿给他人或者集体意志。比如,伊丽莎白选择做全职太太,就需要承担丈夫变心后陷入经济困境的危机;马蒂亚斯决心做诗人,就要对这条道路的艰辛有心理准备;尤其是特露拉,享受了流浪的自由,就要直面人生的漂泊与无助,也会遭遇各种诱惑、失控,并在沦落后独尝苦果。
影片在影像语言上也进行了精心的设置。整体性的暗调画面,营造出一种灰暗压抑的氛围;偶尔的亮调外景,或者暖色调的内景,都是人物心情飞扬的时刻。这也再次证明,环境本身并没有情绪,所谓暗调或亮调,只是内心状态的一种投射。例如,伊丽莎白第一天上班后回家,正值凌晨,尽管街道昏暗,影片用虚焦镜头将背景全部虚化,高楼里的灯光变得摇曳而朦胧,而伊丽莎白则恍如走入一个无人之境,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这个镜头不仅有力地凸显了伊丽莎白沉浸于满足中“心外无物”的陶醉状态,也是对“境由心造”的一种生动诠释。
此外,影片中还罕见地采用了两种画幅,一种是正常的1.85:1,另一种是更窄的4:3。4:3的画幅往往是空镜头,大部分都来自伊丽莎白的主观视点或录像机的画面。影片试图通过不同画幅向观众暗示,世界其实很大,但纠结于个人沉浮,就会自我设限。我们应该像伊丽莎白一样,走出个人意义上的小天地,打开心胸,拥抱更广阔的世界。(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