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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华彤庚
词牌最高楼,亦名“最高春”“醉亭楼”“醉高楼”。其缘起,见冯梦龙《情史》:“东都柳富,别王幼玉作,名最高春。”东都,北宋汴京;柳、王事,见刘斧编撰的《青琐高议》前集卷十之传奇《王幼玉记》。刘斧生平不详。宋仁宗皇佑四年(1052),孙沔知杭州,斧为《青琐高议》求序专程由汴趋杭;次年词人柳永,以《望海潮》赠沔于杭。《望海潮》脍炙人口;50年前柳永“少作”《雨霖铃》,同样脍炙人口。柳富作最高楼,大抵与柳永作《雨霖铃》同时。
然而,同是咏恋人分别,较之柳永《雨霖铃》,柳富《最高楼·别妓王幼玉》相去何止天壤!其词如下: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 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与《雨霖铃》同一机杼,本词上片记眼下之别,下片抒别后之情。《雨霖铃》上片,既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动人形象,更有“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深广离愁;本词上片,但见伊爱我怜,茕茕孑立,画船东去,依依不舍,未免泥于实事。《雨霖铃》下片,既有“多情自古伤离别”的人生哲理,又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工笔小帧,还有“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悠悠余韵;本词下片,“两心”“一双”之愿翻来覆去,“好天良夜还虚过”,“心下事、乱如丝”的伊、我,分离在即,全似六神无主。全词艺术表达,竟与顺口溜相似,侧重直抒胸臆,明显直白浅陋。
当然,作为词中新样,柳富最高楼已初具“牌”型:全篇80字,长短句参差,局部三言、七言多为齐言(便于对仗);上片38字,下片42字,句式谐和有变;用韵绵密,一平韵一以贯之。这个词牌后来逐渐引起词坛的注意,不是没有原因的。
北宋毛滂(1056-1124)有《最高楼》词两首,题材依旧,然清丽典雅,情韵特胜。题为《散后》者,尤有代表性:
微雨过,深院芰荷中。香冉冉,绣重重。玉人共倚阑干角,月华犹在小池东。入人怀,吹鬓影,可怜风。 分散去、轻如云与梦,剩下了、许多风与月。侵枕簟,冷帘栊。副能小睡还惊觉,略成轻醉早醒忪。仗行云,将此恨,到眉峰。
全篇82字,句式有变,颇具匠心。上片37字,写共处之甜蜜,融情入景,历历如画;下片45字,写别后之怅恨,虚实相生,缠绵悱恻。上下片片首以下,句式全同,多用对仗;下片仄韵转平,韵增跌宕,句见开合。不过,他另一首《春恨》则显得较为随意。
是否先天不足,最高楼偏宜表现儿女私情?稼轩词横空出世的南宋时期,词人程垓,仍在沿袭柳、毛余绪。其词如下: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换言之,“春蚕到死丝方尽”,“一寸相思一寸灰”。全篇82字。上片37字忆同游,前散后整;下片45字抒离恨,前整后散,四组句子,三组对仗。语言整饬,颇类前引毛词,然内容仍落柳富窠臼。
相思之情,谁人无之?稼轩有最高楼词八首,其中一首写道:
相思苦,君与我同心。鱼没雁沈沈。是梦他松后追轩冕,是化为鹤后去山林?对西风,直怅望,到如今。 待不饮、奈何君有恨;待痛饮、奈何吾有病。君起舞,试重斟。苍梧云外湘妃泪,鼻亭山下鹧鸪吟。早归来,流水外,有知音。
是相思,然此相思非彼相思;是别情,送丁怀忠教授入广,久不得书,思念之极。全篇83字,上片38字抒思念之情。首句之下,两三字句并为“鱼没雁沈沈”五字紧承,两七字句各冠一“是”字(颇似曲中衬字)成八字句,梦境后驰骋想象,是情语也是景语;一串三字句,是描摹形象也是直抒胸臆。下片45字诉盼归之忱,两用对仗,整散相间。借酒浇愁,君我两涉;湘妃泪,鹧鸪吟,声泪俱下;结句肝膈吐尽,呼告自然,化用典故,全无痕迹。浓情密意,以至其极。
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稼轩最高楼词,虽多为应酬而作,然无不贴近生活,“以牛刀杀鸡”——或怀友,或贺寿,或赋牡丹,或赋梅……高情逸致,尽作奇思妙想;高屋建瓴,莫不别开生面。奇中之奇,是《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多么特殊的“应酬”——应对儿子阻其“乞归”,于是以骂酬之。然“骂之”或仅是借口,“赋此”自浇块垒宣泄孤愤才是真正动机。全篇81字,百炼钢化绕指柔,机锋难测,炉火纯青。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钟振振评:“这首词,既具备历史的思辩,又富有人生的哲理;既充满着书斋里的睿智,又洋溢着生活中的气息;亦庄亦谐,亦雅亦俗;庄而不病于迂腐,谐而不阑入油滑;雅是通俗的雅,俚是规范的俚;在在显示出词人的胸襟之大、见识之高、性格之爽、学养之深,在在显示出词人驾驭各种不同类型语言艺术的非凡能力。”单就词中对仗而言,由两组数字构成的流水对“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俗,“活脱脱是老子骂儿子的现场录音”;雅,“用俗语隐括入律,且对仗工稳,尤为难得”。嗟夫!诚如钟言:“词人伎俩,真不可测!”(参阅《唐宋词鉴赏辞典》1541-1544页)
稼轩最高楼词,由绚丽归于平淡,平淡而绚丽之极,后来居上被尊为“正格”者,是《醉中有索四时歌,为赋》:
长安道,投老倦游归。七十古来稀。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淡小山时。怎消除,须殢酒,更吟诗。 也莫向、竹边辜负雪;也莫向、柳边辜负月。闲过了,总成痴。种花事业无人问,对花情味只天知。笑山中,云出早,鸟归迟。
“酒醉心里明”,稼轩心地,何等澄明!“四时歌”非寻常题目,“醉中”“为赋”岂等闲哉!“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四时者,光阴之步履;步移景换,均与人生相关。“长安道”借指临安道;稼轩脚踏实地,将其人生观、世界观,化为流转的画面和通达的谈吐。一“倦”已矣,两“归”释然。“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活到这把年纪,有什么不能放下?我不负天,天不负我。夏夜荷花雨,秋风桂枝香,冬雪映翠竹,春柳拂明月;我吟诗,我醉酒,我种花种成事业,我晤花天知我心;我看云出,我望鸟归,我闲而成痴,我笑傲山中——“笑”为词中之眼,一笑全词皆活。这样的“活”词,是率性的肺腑之言,是绚丽的生命颂歌,是冰面下的激流,是“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稼轩词,是高尚的词,是纯粹的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词,是豪放中寓婉约的词,是让人精神升华的词。八首最高楼,题材各异,风格浑一,总以催人进取为尚。最高楼正格,或推稼轩另一首《客有败棋者,代赋梅》;其实,稼轩哪一首不可以正格视之?那圆熟的语言,自然而灵动;那缤纷的对仗,工稳而鲜活:有超前性,具穿透力。试看——“歌窈窕,舞婵娟?”(《庆洪景卢内翰七十》)“长叹息、脊令原上急;重叹息、豆萁煎正泣。”(《闻前冈周氏旌表有期》)“瘦棱棱地天然白,冷清清地许多香。”(《客有败棋者,代赋梅》)“面皮儿上因谁白,骨头儿里几多香。”(《用韵答赵晋臣敷文》)“看黄底、御袍元自贵,看红底、状元新得意。”(《和杨民瞻席上用韵,赋牡丹》)多么像元散曲中活色生香、雅俗共赏的对仗!或以为稼轩最高楼正体“轻松流美,渐开元人散曲先河”,此言得之。
稼轩之后,刘克庄最高楼词以狂放为世所称,靡靡之音如柳富词者则再难一见——不过,也可能是上不了台面,为后世忽略不计了。(华彤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