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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 詹丹
提到林黛玉,会让人想到流泪、想到多愁善感,也会想到她的一种标志性的行为和姿态,是葬花。
虽然小说第二十七回,集中描写了黛玉的葬花以及她吟诵的《葬花词》,但作为一种习惯性行为,葬花似乎成了黛玉生命中的一个主旋律,不断萦绕在她周边,伴随着她出现在不同场合,时断时续地撞击着读者的心壁,让这样的行为和姿态在读者的心目中渐渐凸显出来。
87版《红楼梦》剧照
在宝玉和众姐妹入住大观园不久的第二十三回,小说就写到,黛玉在墙角泥地里挖了土坑,把落花收拾进袋子,用土埋在泥坑里,称之为“花冢”。她这么做的目的,在跟贾宝玉一番对话中把意思讲明白了。当时贾宝玉怕人踩踏落花,要把落花丢弃在河里,但黛玉表示反对。她说,大观园里的水虽然干净,但花随着水流到外面,又会被弄脏,只有埋在土里,随土化了才干净。可见,让飘落到地上的花依然保持干净,这才是黛玉葬花的主要目的。这个干净,可以很具体地理解为不让别人去踩踏,不跟许多肮脏的垃圾混杂在一起,也可以用来比喻人,指人不受社会上各种肮脏思想观念的污染,保持自身品质的纯洁。
不过,大家都对第二十七回写的黛玉葬花印象最深刻,是因为黛玉在葬花过程中,还吟诵了那么伤感动人的《葬花词》,而且在小说中,首先深深打动了在旁无意中听到的贾宝玉,引发他深广的思考,并把他受到的这种感染进一步传递给读者,从而给黛玉葬花的效果,加上了浓重的一笔。
由于黛玉吟诵的《葬花词》采用的是较长篇幅的歌行体诗歌,这不但容纳了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也形成了一唱三叹的音乐般的回环效果。
说这首诗歌有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是因为黛玉在诗中把对花的感叹和对人的共情体验始终结合在一起书写的。比如开头写“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固然是写花,而“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这就由花来对照、对比出闺房中的人了。而写到人的体验时,既有对当下无情现实的感叹,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有对理想世界的期盼,是“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一旦发现即使到“天尽头”,理想世界也可能无从寻觅时,就把这种对理想的期盼转化对自己品格的坚守了,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这虽是葬花词展开的大致思路,不过在这种思路发展中,一种对女性命运普遍不幸的悲悯基调是贯穿的,所以,诗歌的最后结尾说: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是对花落人亡共同的悲悯,其中葬花与葬人的循环式发问,显示的是悲情很难与他人沟通、被他人理解后的自我循环式问答,就像开始一句话“花飞花落花满天”中,“花”的物象在不断循环一样。顺便一提,有版本的第一句作“花谢花飞飞满天”,让“花”和“飞”在一句中各出现两次,我认为未必好,弱化了“花”在其中作为循环意象的特殊价值。而这里用带有江南地域特色的方言“侬”来称呼自己,就把自身离开故乡的孤独和寂寞,更强烈地暗示了出来。
小说围绕着葬花的整体设计,有不同人物的言行对比,也有同一基调的多层次渲染。
首先,黛玉葬花是和宝钗扑蝶放在同一回来对比书写的。宝钗和黛玉可以说都受到了自然物的感发,引起了个人情感的投入。但宝钗一路追逐蝴蝶的过程中,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丫鬟坠儿和小红说的私结情缘的悄悄话,为了避免尴尬,她谎称自己是为寻找躲在附近的黛玉才过来,这样让丫鬟误以为黛玉偷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黛玉这边。就在黛玉莫名其妙的“躺枪”中,宝钗得以潇洒脱身。与此相对照,黛玉沉浸在对落花、对自己命运的感叹中,却没注意宝玉早已在旁,宝钗对身边变故的巧妙应对与黛玉的一味沉浸在自身世界中的言行,可以让读者对两人的个性差异有更深入的理解。
其次,所谓的多层次渲染,是指小说一方面写了宝玉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子是十分悲伤,带有一种侧面烘托的效果。另一方面,又在以后的情节中,让人多次回顾葬花情节与《葬花词》,形成遥相呼应的情感流。如第三十五回,写黛玉养着的鹦哥,也对着她念“侬今葬花人笑痴”等句子,虽然这让黛玉和丫鬟紫鹃听得好笑,但据紫鹃的说法是,正是黛玉平日常常念着这样的句子,才让学舌的鸟儿也模仿出来,这就说明,黛玉葬花的那种感觉和心境,已经脱离了葬花的具体行为,延伸至日常生活的许多场合。又在小说第七十回,黛玉写了歌行体的《桃花行》一诗,在写花的同时又写人、写花的憔悴和人的泪水流干,虽然伤感的基调和《葬花词》是一以贯之的,但跟《葬花词》比起来,显得更加绝望,让宝玉看得再一次泪眼婆娑。直到第七十六回,当黛玉和湘云在中秋节即景联句说出“冷月葬花魂”一句时,那种凄凉的意境,那种对人亡的暗示,已经相当呼之欲出了。
总之,黛玉葬花虽然作为一种“声名在外”的人物行为,对主要情节的推动发展,似乎并没有起直接的影响作用,我们在梳理小说情节的关键因果时,好像也很难把黛玉的葬花置于其中,作为关键的一个环节来处理,评估这段描写的价值,似乎也很难算小说的重头戏。有人还从《葬花词》对唐代诗人刘希夷和明代诗人唐寅的借鉴中,来指出其创意的不足。但这首诗歌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的反复渲染、层层点染,让人物的情绪渐渐渗透、深化,并逐步弥漫于小说的整体世界,像烟霭延伸在黄昏的天空,像淡墨洇开在洁白的宣纸,为最终的女性悲剧情节营造出一种强烈的氛围,提炼出一种具有隐喻性的符号功能,一种富有概括力的形象表征,从而让这段情节慢慢地“增值”了、“溢价”了。画家们喜欢画黛玉葬花,越剧《红楼梦》改编时,把这一段情节作为整体故事的高潮之一来处理,让人产生回肠荡气的感觉,引起了观众的深深共鸣,既确证了小说中这段描写的特殊价值,又进一步使得这段描写更有价值了。(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