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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小平
与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同时代的大诗人拉马丁如此评价《悲惨世界》:“《悲惨世界》里全是铜像,没有一个活人。”在近日于南京师范大学举行的“南师-译林艺文讲坛”一周年主题演讲中,中国作协副主席、作家、评论家李敬泽对这句话做了进一步阐释:“我们不得不佩服拉马丁的洞察力,也不得不佩服雨果的造型能力,他笔下的每一个人身上似乎都有神性,就像希腊神话。我们在当下谈小说,可以反过来想想,我们是不是只有活人,而没有雕像?我们是不是缺乏造型能力,失去了抓住每个人身上的神性并将之定型的能力?”
李敬泽发表主题演讲:每个时代都需要小说家对这个时代作出新的约定
李敬泽的演讲以“短视频与戏与曲与重新想象小说——另一种‘欢迎来到天堂’”为主题,也显然有其现实针对性。以他的理解,这个时代的每个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世俗之神,身上都有超越性的神性,这个超越性的神性是以千奇百怪的形式呈现的。他以最近的短视频红人郭有才为例表示,郭有才从17岁开始基本上就做两件事,第一搞直播,第二做烧烤。两者都可以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文化符号和生活符号,“郭有才做直播做了几年,一直没有起色,跑到菏泽南站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唱了一首《诺言》,一下子就火了,瞬间流量千万。这样的互联网事件其实可以作为文化文本、社会文本去关注和探讨。”
在李敬泽看来,置身于这个时代的我们隔三差五发朋友圈,关注有没有人点赞,和郭有才的行为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这就是一种向外超越的冲动——我们希望网络平台尽可能地放大自己、复制自己,每一个给你点赞的人在抽象意义上都等于复制了你一次。”他将郭有才和作家毕飞宇的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中的主人公傅睿进行对比。在他看来,这二人身上都存在一种“向外超越”的冲动,“傅睿是个医生,他对待自己的职业如此认真,以至于在心里,他将自己塑造成了‘技术之神’,但治病救人原本是常态,治病救人的过程中有人死去也是常态,在必将遭受的挫折中,傅睿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超越向度,他给自己造了一个天堂。”
但这样的超越向度,以及这样一种无以名状的世俗之神的存在,在李敬泽看来,还没有得到这个时代小说家的充分关注。他说,1990年代以来,我们的小说家对于人的想象一直受制于“经验”与“故事”。今天小说家需要给世俗之神赋形,或许就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艺术逻辑——戏剧性的逻辑。“戏剧和故事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在传统意义上,小说是日常,戏剧不是日常,在没有电视之前,看戏剧是需要到剧场的。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日常的行为,是一种仪式,也意味着我们愿意接受了这样一个约定,在特定的场景和仪式行为中,我们接受的不是我们生活经验的那一面,而是在某个高处和远处召唤着我们也呼应着我们乃至于形塑着我们的、超越生活经验的东西。”
他举例表示,电视剧《繁花》刚播出前几集时,有一种声音说1990年代真实的上海不是剧里的那个样子,但播出到后半段,很少有人再追问它“真不真”了,因为经验意义上的“真”已经被放下,大家都接受了戏剧意义上的“真”。
“实际上《繁花》就是按照戏剧、电影的逻辑来拍摄的,剧中的黄河路就是郭有才的菏泽南站。你不得不承认其中的自足性。对我来说,《繁花》既是一个强大的戏剧结构,也是一个漫长的KTV,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唱。我们可以接受,是因为其中包含的情感编码有力地呈现在眼前,让我们一下子觉得这首歌跟我有关。”
由此,李敬泽相信,戏剧性在我们的这个时代至关重要。尤其在人类文明史上,此前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戏剧本身就已经变成我们的生活结构,比如朋友圈、自媒体,本身就是在表演,而我们每天也都在观演。以他的观察,这看似只是一些小事,却很可能从根本上更改着我们的逻辑,也更改着我们对真和假的定义,“在这些活的事件、活的标准中,我们能够看到很多在教科书上学不到的东西,看到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真实的、复杂的生活状况,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深层结构问题。”
这也就对小说写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在李敬泽看来,每个时代的小说都包含着每个时代特定的对人的想象方式。由此,我们与其谈论永恒的人性,不如谈论每一个具体时代里,我们如何对普遍的人性重新作出想象和讲述,“我们不要以为好的小说就应该是‘这样那样’的。不是的。每个时代都需要我们的小说家对这个时代作出新的约定。现在,可能确实是我们需要和时代签订‘何为小说’的新契约的时候。”
“南师-译林艺文讲坛”一周年:面向大学生和社会大众,致力时代文学生活
事实上,当下的很多小说家虽说难言与这个时代作出了新的约定,但他们也都试图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对小说写作,乃至更宽泛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做出新的理解,或是下一个新的定义。于2023年5月启动,由南京师范大学和译林出版社主办、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和“世界文学与中国当代原创文学研究暨出版中心”承办的“南师-译林艺文讲坛”,在这一年里邀请的其他九位嘉宾——毕飞宇、格非、徐则臣、刘亮程、黎紫书、马伯庸、张旭东、苏童、阿来,也都有着和李敬泽相近的诉求,他们也都希冀以自己的方式进入小说、进入世界。
中国作协副主席、作家毕飞宇的演讲主题即是高度实践化的“进入小说”。他从工具问题、小说的系统性和高光时刻三个方面对德国小说家施林克的《朗读者》进行阐释。在他看来,小说的深度不在于小说本身呈现了多少哲学思考,而是取决于通过小说家的呈现将读者带入了怎样的深度。中国作协副主席、作家格非,则在题为“寻视与静观”的演讲中强调了文学创作中“看”的重要性,并对“看”的两种方式——“寻视”与“静观”分别展开阐述。以格非的理解,感知事物需要写作者具有强烈的穿透力,如此才能使文字富有灵气,也只有将自己的所有意识代入笔下的环境与人物内心,才能使文字更加细腻。
这就关系到在全球化和网络时代的背景下,作家需要树立怎样的意识的问题。《人民文学》副主编、小说家徐则臣在主题为“视野、意识、差异性和学院派”的演讲中,特别强调文学创作中的差异性。在他看来,中国文学在追求与世界文学的共通性的同时,不能忘记传统是根。而当今的写作显见地更加需要足够的文学底蕴,以及发现和表达问题的能力。由此,他认为,学院派作家在未来可能会具备很大优势。作家黎紫书虽然难说是学院派,她的写作却在一定意义上遵循了学院派的路径,她的小说《流俗地》着力书写了华人在马来西亚的生活处境,书中有些看似轻描淡写的神来之笔,实际上都经过了反复的思考和设计。新疆作协主席、作家刘亮程,则在主题为“虫子在叫什么?我的自然观”的演讲中,以虫鸣声为切入点阐述了自身对自然、生命的感悟和理解。他认为,这是一个万物共生的世界,当一个人的心灵跟自然世界完全发生勾连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当代人应该成为用心的倾听者,被其他生命所感知、所见证。
仿若刘亮程的演讲,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评论家张旭东并不是紧扣文学主题,但无论是谈鲁迅的杂文叙事学,还是谈未来考古学,都是对文学视野的延展。作家马伯庸则在他的主题为“历史叙述中的人性表达”的演讲中,以亲身经历切入,阐释了“通过故事传递的信息比其他途径传递的信息更便于人们记忆”这一道理。他详细解读了敦煌的古文经卷、秦汉的竹简木牍等历史材料,生动阐发古代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剖析其中的历史发展趋势。他还强调了人民史观的重要性,希望大家从中找到古今的连接点,更深刻地理解历史。
在题为“短篇小说,一些元素”的对谈活动中,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作家苏童则是力求找到阅读经历和人生体验的连接点,一次剖析文学创作的奥秘。他多角度阐发了其短篇小说《西瓜船》的思想意蕴,指出小说语言的有效性应与文本表达紧密结合。中国作协副主席、作家阿来在题为“从自我狭小的经验致广大”的演讲中结合自己的写作经历,剖析了经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他鼓励写作者走向乡野、走向地方,先注意事物的客观呈现而非提炼主题。阿来认为,个体的体验可以与人类的普遍经验连接起来,从中观察更大的人类群体,人既是文学的出发点,也是目的地,文学就是关于人的建构。
与此相仿,“南师-译林艺文讲坛”则是关于文学的建构。在艺文讲坛创设一周年的致辞中,南京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贲国栋表示,九位作家学者为南师学子荡开一圈圈文史的波纹,让南师校园浸润书香,艺文讲坛已然成为最受南师学子期待的文学盛宴,也逐渐成为南京这座“世界文学之都”鲜亮的文化标识。他也对李敬泽此次应邀发表演讲表示感谢。“这是一场启新之讲,讲坛首轮计划已经圆满收官,李敬泽老师的演讲拉开艺文讲坛的新序章,新的一年,新的篇章,期待艺文讲坛能持续星光闪耀,滋养学科、绵延文脉。”
而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地理科学学院教授袁林旺与该校文学院教授何平在商讨创办论坛时的一拍即合,就在于他们都觉得,这一举措将发挥滋养学科、绵延文脉的重要作用。袁林旺表示,南师大在文学教学与研究领域,有自己深厚的底蕴和鲜明的特色,而文学作品作为特定场景下的时代叙事,也与他所从事以人地关系研究为核心地理学有着紧密的关联,这也是他本人颇有兴趣的交叉领域。“当代文学与时代更为接近,因而更为鲜活,更加生动,也更易让人产生共鸣。因此,我们想到举办这样一个汇聚国内重量级嘉宾的高端讲坛,它既是作家们交流各自思想的阵地,也是学生们近距离接触思想的场所。它在潜移默化中提升了学生的审美品格,有助于更多了解时代的变迁,从长远看也将有助于文脉的延续。”
这也颇为契合何平的想法。在他看来,好的文学时代,不仅要有好作者好作品,还要有拥有审美鉴赏能力的好读者。如果不解决读者审美鉴赏能力的提升,不致力于提高读者审美平均值,那么借助新媒介打开、推广、扩容或者下沉的文学市场,有可能以审美降格为代价。而艺文讲坛以“艺文”命名,其中的“艺”字便是取其本义“种植”,寓意南京师范大学文科培育。“大学文学教育,说到底要培养有好的审美鉴赏能力的读者,尤其是师范大学,更应该如此,因为师范大学很大一部分学生毕业后是要做中小学语文老师的。因此,今天与其争论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培养作家,不如先做好最本分的事,想想怎么培养好的文学读者。”
也因为此,在策划艺文讲坛时,何平特别考虑了嘉宾的代际、民族、空间、文类、趣味、读者群体等等。“我们设想中的‘艺文讲坛’不只邀请写作者和批评家,还会包括文学翻译家、编辑家和艺术家,也会在世界范围邀请其他语言写作的作家,比如近期计划中就有阿迪契等,而青年单元则希望瞩目中国文学的青年力量。”何平一言以蔽之,如果说讲坛有个理想或者说小目标,那就是面向大学生和社会大众,致力时代文学生活,推动国民审美教育。(傅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