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金平

　　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金爵奖主竞赛单元一直都是电影专业人士和广大影迷关注的焦点，在这里能第一时间欣赏到来自海内外的高品质新作品。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共收到来自世界各地超过2000部报名参赛的影片，由权威专家和专业团队从中评选出14部优秀作品入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

　　入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的日本电影《我生活的两个世界》，充分展现了日本文艺片的艺术特征，采用了平缓而朴素的叙事方式，注重细节和人物心理的刻画，营造出细腻且层次分明的故事氛围。同时，影片通过真实的生活场景和人物之间真挚的情感互动，克制地揭示了现代人在家庭和人际关系中所面临的伦理和情感挑战。

　　影片主人公五十岚是一个健全人，但他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国际上把五十岚这类孩子称为CODA（Child of Deaf Adults，即出生在听障家庭、听力正常的孩子）。2021年，美国出品的电影《健听女孩》，英文名就是CODA。《健听女孩》将温情的目光投向这个特殊群体，有着真诚的人道关怀，但影片在情节设置和人物刻画方面有着鲜明的商业片特点，致力于打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强调剧情的连贯性和煽情场景的冲击力，甚至不惜人为美化生活或刻意强化戏剧冲突。因此，“健听女孩”露比的成功带有传奇色彩，影片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声乐训练的漫长与艰辛，夸大了才华的决定性作用，并将露比追梦的主要阻力放在难以释怀的家庭责任上，多少有点避重就轻，甚至给观众造成某种错觉。

　　《我生活的两个世界》则展示出与《健听女孩》不同的创作路径，并未对人物命运作浪漫化处理，主人公五十岚亦非天赋异禀，他甚至未能考上大学，而是一度在东京的游戏厅当服务生。影片近乎冷峻地关注了“健听男孩”的生活，也不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人生成就，反而不断强调人物的“普通”，进而引起观众的深度情绪共振。

　　影片从五十岚出生开始叙述，展现了他从婴儿到小学生、中学生、社会青年的人生轨迹，通过许多质朴感人的细节，让观众深味生活中那些艰难的跋涉、平静的相守和安稳的幸福。影片不仅纪实地呈现了两个聋哑人照顾婴儿的诸多无助时刻，也展示了亲子间独有的温馨时刻。五十岚在小时候曾和妈妈玩过一个邮递员的游戏，他们将心事写在纸上并投递到门外的信箱里，然后各自去取信，这游戏渲染了一种近在咫尺却飞鸿传书的浪漫。随着五十岚进入学校，他逐渐意识到父母与他人的不同，甚至尖锐地体会到父母无法与大多数人沟通的尴尬。观众由此目睹了一个“健听男孩”在成长过程中，因父母是残疾人而逐渐承受压力、自我逃避甚至痛苦崩溃的心路历程，这也导致了他对父母情感的复杂变化，从依恋到疏远、怨恨，最终又与父母、与自己和解。

　　影片中母亲的角色令人印象深刻，她因与外界的隔绝而显得恬静淡然，甚至因无法听到周围的声音而在做事时异常专注投入，这有时也像是母亲的一种生活态度。然而，母亲与人交流时，那种急躁又无助的表情又常常令人心碎。演员需恰到好处地处理角色的情绪层次，不可过于冷漠平静，也不可过于激动不安，需在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外部的动荡中自如转换。母亲的表演为影片赋予了一缕沉静温柔的气息，一种在生活的风浪中安之若素的从容。当五十岚回到故乡与苍老的母亲相见时，影片用暖色调展现了岁月留下的珍贵回忆。那一刻，五十岚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有声世界和无声世界，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而这个精神世界，正是由父母坦然、坚定、从容的人生态度所建构的。

　　《我生活的两个世界》细致刻画了一个特殊家庭的生存景象，同时也折射了无数普通家庭的斑驳面貌。生活中琐碎而尖锐的矛盾、家庭成员间微妙的紧张关系、无处不在的困顿和压力，共同编织成一幅生动而真实的生活画卷。虽然其中不乏疲惫和挫败的时刻，但其间绵长而深沉的情感纽带仍令人动容。

　　影片不仅记录了一位“健听男孩”的人生故事，更涵盖了关于青春成长的广泛议题。它以深情的叙述浓缩了所有人的成长旅程，展现了我们如何从最初对父母的依恋和崇拜，逐渐走向理智的认知与深刻的洞察；随着阅历的增长，我们可能会产生对原生家庭的抱怨和排斥。然而，岁月的沉淀，又让我们逐渐认识到血脉亲情的珍贵与不可替代性、深刻领悟到平凡父母是我们人生的坚实后盾和支撑。可以说，影片以贴近生活的视角，以散文式的笔触描绘出成长的坎坷与曲折，诠释了人生中的痛苦与慈悲、理解与豁达。这种探讨既让我们得以观察他人的生活，也更加深入地审视自我，进而剖析天地与众生的本质。这正是《我生活的两个世界》主题的重要意义，也是其引发观众广泛共鸣的核心要义。

　　（作者系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