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匡政

　　据相关数据显示，过去一年，史铁生成为一些短视频平台最受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我与地坛》也成为最受欢迎的文学经典。在年轻人眼中，史铁生有力透纸背的顶尖文笔，有洞察世事的人间清醒。在我看来，年轻人喜爱史铁生，更因为史铁生是一个在苦难中获得了超越性体验的作家。史铁生20多岁双腿瘫痪，40多岁患尿毒症，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然而在这苦难中，他却成长为一座“文学高峰”。如韩少功所言，他的“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

　　苦难和文学，如上天给史铁生的两个礼物。他是残疾的，也是悲伤的，然而他却让苦难成为注入他血液的火焰，成为他重生的基因。他在《病隙碎笔》中说自己是幸运的，“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苦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他的生命历程让年轻人发现，正因为有这样了不起的人在承受苦难，人类的生命才显出尊严。

　　受苦的人是伟大的，而在苦难中写作的史铁生，向读者彰显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完整的人的形象。他用热血写就的文字，不仅在向世界表达爱，也在向世人阐释自己对生命的理解，这苦难中流淌的文字，是他留给世间最珍贵的精神遗产。有智者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发现你能承受的最大负担，并承受它。”史铁生正是通过承受生命的“最大负担”，让每个读者开启了对自己人生的思考。

　　时代让人们对苦难变得麻木，时代也在呼唤像史铁生这样的作家，在生死攸关处，在苦难和死亡的幽暗处，去探索生命的真相。史铁生让苦难成为了一束光，让年轻人看到了生命中新的色彩。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让读者感觉到人生的轻松，而是让人们对苦难有更真切的认知，以此唤醒每个人的生命意识。生命中总有一片区域是内在的，不可见的，那就是史铁生深入的冒险之地。他让语言成为他存在的栖息地，一次次地进入其中，于是语言中的冒险，在史铁生这里也就转化为对心灵和存在的冒险。

　　从史铁生的文学历程，我们可以发现，文学在某些情形下，只有真实地面对苦难去思考，才是有效的。这些苦难无论因何种原因，无论发生在何时何地，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苦难不仅使思考有效，也让思考变得深入而复杂，让文学进入了它未曾进入的领域。因为史铁生一直在这片苦难深处写作，这让年轻人感受到他抵达了人类精神的某种极限。

　　当一个人觉得自我发展的可能性，因疾病或残疾而被强烈限制时，向人类之外寻求慰藉，几乎是一种本能。史铁生也是如此，在他超验性的体验中，有一个献身的理念，“献身于一场精神的圣战”，因这种献身而无限地扩展自我的可能性，它意味着要有勇气运用自己的感受和理智，把自我引向一种未知的可能性，只有这样才能将秩序重新带入自我，让精神世界摆脱苦难和混乱的纠缠。所以他的写作中，除了有对现实和自我的认知，还总是包含对一个超验世界的认知。因为人只有在面对这个超验的世界反省自我时，才可能真正认清自己。没有这个超验的维度，对人的认知是有限的，只有那个超验的世界，可以把人的维度扩充至无限。

　　正因为有这个超验的维度，所以史铁生的作品中所呈现的精神与现实，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的，更不是大悲大喜的。他一直在试图进入一个未曾向我们显明的世界，那里似乎有一种对抗与悖论，却带他超越了现实人生。他的作品似乎一直想表达某种不可能，不可能被完整解释出来的某种意识，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可理解。当它触及到人们生命中某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时，你就会被它深深打动。我想这也是他倍受年轻人追捧的原因之一。

　　史铁生让我们发现了人生与现实的不确定性，那些画地自限的生活，因他的思考和感受，从那晦暗的地域显现出来，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启示。在史铁生的半自传体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中，他这样论及命运：“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以及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如果你站在四岁的O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在这部作品中，爱是它的主线，其中有生命与童年，有自我与世界，有开始与结束，有革命与背叛，有孤独与回忆，有苦难与历史，有灵魂与信仰，有性与爱，有平行与交错，有欲望与残缺，有疾病与死亡……

　　我想，对爱的本质的不断探讨与追问，也是年轻人喜欢史铁生的原因，如书中所言“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可能要寻找的都是爱情”。相爱的人，就像坐在同一个课堂上，他们的老师是爱。他们需要像史铁生一样，细腻地感知爱所带来的一切：狂喜、陶醉、温柔、思念、幽怨、煎熬、痛苦、忧伤。这样的课堂可能只有一次，当一个人用尽心力却爱另一个人时，他就有可能成长为一个心灵强大的人。

　　所以，史铁生写道：“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爱是永怀渴望，永怀期待，一刻不停。爱的核心是奉献，是相互奉献，你愿意把自己完全献出去，她成为你一切行为的中心，成为你生命的中心。你带着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感受想念她。只有此刻，你才明白生命存在的价值。

　　梁晓声对史铁生的评价是准确的：“他是一位天生拥有爱的作家。”《务虚笔记》写的似乎是爱的悖论，人人都在命运的怪圈中挣扎，但它的主题仍是对爱的信仰。在史铁生的意识里，造物者本身即爱。它让我们看到，爱就是与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对话，逐渐认知到爱要赋予他们的使命。爱一定是有它自己的使命的，只是相爱的人不知道，它给了人如此强烈的爱，就是要完成它的使命。他们爱得越久，交融得越紧密，就能越深地体会到这个使命。

　　在史铁生眼中，爱就是世人的圣礼，所以爱始终让我们感到神圣，我们在爱中感知到万物的神奇，并最终与万物融为一体。相爱的人，既在更深地走向对方，也在更深地走向那个超验而永恒的世界。（叶匡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