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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西蒙
在《水浒传》里,戴宗、李俊、秦明、王英、孔明、孔亮等人都算宋江的嫡系人马,但要说与宋江关系最亲密者,当属花荣和李逵。这两个角色的形象和气质差异极大,却是宋江的左膀右臂,各自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
花荣俊朗潇洒,武艺高强,拥有超凡的箭术。而李逵外貌狰狞,凶狠好斗,情商几乎为零。前者如同生长在荆棘荒草之上的花朵,是梁山上罕见的少年英雄,带有某种理想主义气质。后者则像是在浑浊世间游荡的野兽,遇到猎物,就会狠狠地扑上去,只有本能而缺乏理性。
施耐庵这样设计人物,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角色形象和叙事功能的层面来看,花荣和李逵就是宋江的两个分身——花荣是宋江少年意气、正直刚烈的一面,这或许展现了宋江在早年作为读书人的“修齐治平”之心,而李逵则是宋江卸下文人形象包袱之后最真实、残忍的样子,那些宋江说不出口的脏话与狠话,都借着李逵的口说了出去,那些心中的恶气,也能通过李逵发泄出来。
先来看花荣。花荣登场之时,施耐庵就不吝笔墨地赞扬他,在《水浒传》里只有武松、朱仝等极少数人有过这样的“待遇”:“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
花荣不是宋江那种遇强则容易示弱的性格,他只要认准的道理,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他对宋江的仰慕和崇敬,也是容不得一点挑战的,甚至在晁盖面前,他也完全站在宋江的立场上说话。这一鲜明的特质,在江州劫法场后的故事里,展现得既明显又微妙。
晁盖率领梁山兄弟舍命救下宋江,这可谓天大的恩情,以古代的伦理观来看,宋江上山之后,终生对晁盖俯首帖耳也不为过。但宋江显然不愿屈居他人之下,何况自己也带了一群好汉,此刻的实力不亚于晁盖。对宋江来说,要在梁山站稳脚跟的最好办法,就是趁热打铁,去打败无为军,杀掉黄文炳。这不仅是在为自己报仇,也是在众好汉面前维护自己江湖声望的必由之路。
但此时的晁盖,则是从战事现实来看的,他觉得攻打无为军,胜算不大,还不如先回梁山,等准备好之后再来打。宋江则执意要打无为军。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晁盖强硬一些,或者刘唐之类的晁盖嫡系头领站出来说话,宋江也只能服从晁盖先回梁山的想法。
耐人寻味的是,施耐庵非要安排花荣在这个时候说话,还当着晁盖、宋江等人的面,说出具体的攻打无为军的思路,简直是在代替晁盖做决策。那么,花荣的意见为什么这么有分量?其实,《水浒传》早有伏笔。在第三十五回《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里,花荣刚上梁山,就展现了超强的箭术,让晁盖等梁山头领非常惊骇。为什么要安排这段看起来有点奇怪的情节?如果只是为了展现花荣的武艺,之前他在清风寨的时候,就已经展示过了。其实,施耐庵此处设置,就是让晁盖、林冲等早期梁山头领来领教花荣武艺的,从而奠定花荣以及他背后的宋江在梁山的地位,由此才能有话语权与表现个性的可能性。
而且,在写晁盖等人目睹花荣高超箭术的时候,书中用了“尽皆骇然”这四个字,描写得可谓相当微妙。如果人们只是惊讶或钦佩,为何要“骇然”呢?“骇然”有害怕、惊恐的意思,都是梁山兄弟,何必要恐惧呢?显然,此处细节就是在暗示读者,花荣的武艺足以威慑晁盖等梁山头领——这是宋江后来作为被救者却能成为梁山老大的根本原因。至于宋江仗义疏财,江湖名望高,救过晁盖与一些梁山头领等原因,其实都是次要的。在后来南征北战里,花荣也始终是宋江最坚定的支持者。最后,宋江被朝廷用毒酒毒死,花荣则与吴用一同自缢而亡。
花荣有一身好武艺,本来可以免于一死,却依旧选择为梁山和宋江“殉葬”。他似乎没有为自己而活过,这也让他的人格主体性无法真正得到彰显。虽然花荣是个有魅力的人物,却在小说叙事上,更像是某种为文本结构而塑造的角色。因此,将花荣视为宋江形象的某种附庸或分身,才能理解花荣在小说里的意义。
再来看李逵。李逵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他的所作所为,既不符合今天的价值观,即便在古代也是个极端角色。暂不说他斧劈小衙内、滥杀百姓之类的恶行,仅是他口无遮拦、冲动易怒这点,就足够让人厌恶了。
但是,有很多古代读书人喜欢李逵,民间关于李逵的故事也流传甚广。细究其中的缘故,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李逵的不少言行,虽然简单粗暴,却与很多人的底层逻辑一致。比如,很多人对贪官恶霸恨之入骨,但见到衙门里的老爷,却还是要毕恭毕敬,尤其是文人,在权力面前,往往只能屈服,但心中又自我压抑起来。而李逵是个不顾一切世俗羁绊的人,他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训,见到恶人,就会抡起板斧,遇到不平事,也不会瞻前顾后,而是立刻拔刀相助。
从这个意义上讲,李逵就是很多看似文明的人内心深处的野蛮的本象,是丢掉纲常伦理之后的最纯粹的样子。宋江与林冲、杨志等被严重体制化的角色一样,内心十分沉重,总是有数不清的烦恼,不是担心自己哪一点会被人拿去当成罪状,就是忧虑未来的前程不在自己掌控之内。但李逵没有这些苦闷与烦忧,他饿了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生气了就大发雷霆、脏话连篇,为了内心认同的东西可以不顾一切现实的束缚。
李逵有时说出的狠话,恐怕是古代很多受欺压的百姓敢想却不敢说的,比如“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小说里,也是如此,宋江不方便说的话,李逵就替他说,宋江想做却在现实中无法去做的事,李逵则能去做。试想,宋江在浔阳江楼写反诗的时候,那种癫狂状态,难道不是酒醉之后的内心真实想法的流露吗?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又作:“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此处所言“报冤仇”“血染江口”等语,已经将宋江那颗暴戾之心完全暴露出来了。从本性上讲,宋江和李逵具有某些方面的一致性,从读书人变成黄巢,可能也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只是不醉酒的状态下,宋江会将内心的暴虐与残忍遮掩起来,但不等于那些黑暗的东西就消失了。一旦失去了理智和清醒,宋江的精神状态恐怕与李逵的常态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宋江没有武艺来展示暴戾的一面罢了。
施耐庵写江州劫法场事件时,不仅让李逵首次登场,还紧接着塑造了黄文炳这个角色。如果说李逵是宋江暴戾一面的分身,黄文炳则可以被看成宋江的一个镜像。
黄文炳与宋江一样,也是底层小吏,但他与宋江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可以为了往上爬而毫无底线。他们都属于无权无势的读书人,但黄文炳确实是那种遭人恨的文人角色。细读《水浒传》相关文字,读者不难看出施耐庵对黄文炳的憎恶。或许,李逵那种在本能状态下的杀戮,并不会引起施耐庵这类见识过世道崩坏、饿殍遍地的文人的特别厌恶,但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同行”,黄文炳的小人做派,却令他深恶痛绝。
黄文炳向知府蔡九告密,揭发宋江题写反诗之罪行,其动机并非是为朝廷尽忠,更不是为了百姓福祉,而是为了得到上级赏识,谋得更高的官位。而且,蔡知府本来对宋江的诗并不是很在意,但黄文炳故意教唆他,将这件事上升到十分严重的地步。可以说,宋江、戴宗差点被斩,最关键的原因就是黄文炳在其中作祟。
黄文炳就是一个善使阴谋诡计的角色,他与权贵形成一种特殊的共生关系,虽然他本身没有很大的权力,却可以附庸在权贵身上,既为他们出谋划策,又实现了自己的阶层攀升。只有从这个意义上看黄文炳,才能理解施耐庵如此痛恨这类文人的原因,并借助宋江的怒火与利刃杀掉了黄文炳。
或许,在某个阶段,黄文炳与宋江一样,也是黑白两道通吃,渴望某一天站在权力巅峰,实现所谓的“抱负”。而宋江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黄文炳,或者说是一个没有走到绝路上就拯救了自己的黄文炳。这背后有一个更加深刻、也更为隐秘的问题,是宋江和黄文炳都没想清楚的,但这却构成了他们言行的底层逻辑。
在儒家知识分子的伦理框架里,底层文人无法参与朝廷的权力运行,“修齐治平”这些美好的梦想,自然无法实现。因此,一些人无法通过科举实现阶层跃升,也没法参与国家和社会的治理活动,只能成为依附在权贵和官府之下的底层小吏。宋江和黄文炳都是这样的身份,但宋江意识到天下将乱,民心有变,很多正直善良的人无法被体制容纳,只能“礼失求诸野”,在民间聚集了很多真正的人才。因此,宋江才有看似奇怪的举动——身在官府却结交江湖好汉,这到底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像刘邦、黄巢那样走上历史舞台,还是仅仅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多一些生存空间?
或许,身处元末明初历史变局之下的施耐庵,也有过这样的思考,甚至与不少真实的人物原型接触过,看到了他们在乱世之中的各异命运,这才写下宋江与黄文炳的故事。可是,他并没有对这背后的传统观念进行批判,难道这套“修齐治平”的逻辑就一定正确吗?难道古代读书人非要通过与权力体系发生关联才能实现自我价值吗?当然,我们不必苛求施耐庵能有超越时代的思想,他能够用力敌千钧之笔写下水浒故事,就足以成为文学巨擘了。(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