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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荣健
恢弘和深刻并不体现在架构和场面上,而是体现在一种主观幻想的诗意当中。每个人物都从写实的情节和场面中抽离出来,以凝练人物性格和灵魂特征的面貌,轻盈简洁、集中强烈地进入已然重构的时空场景当中,去展开相应的动机与行动,去构织精神和心理层面的矛盾冲突,并随着交响音乐和美声歌唱适时地烘托氛围,将灵魂的凝练和轻盈赋格为生命的壮丽与辉煌。
自今年6月起,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就携带着已故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的两部作品《叶甫盖尼·奥涅金》和《战争与和平》开启了中国巡演之旅,并毫无悬念地引起追捧。其中自然包含着我们对俄罗斯文学和戏剧的特殊情感与情结,但里马斯·图米纳斯所展现出的举重若轻与诗意风格,无疑是最具话题性的。很难料到,导演能够将如此鸿篇巨制转化为如此轻盈灵动的舞台表达,并无多少减损,且准确地把握住了关键和核心。
在《战争与和平》中,叠床架屋的复杂叙事没有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贵族社交场面没有了,甚至作为一部以战争为背景的恢弘史诗,也仅有一场戏来正面表现战争,而所有人物都像被抽取和重新凝练的灵魂,在里马斯·图米纳斯所营造的舞台亦即他的精神世界里,在如同梦境的真实中,生动鲜活地焕发出充满灵性和力量的生命辉煌。
这种主观性显然不是基于压缩改编需要所做的叙事调度与压缩删节(尽管客观上起到了相应效果),也不属于印象派的直观或表现主义的心理范畴,而是真正触及灵魂的新的写实。无论称之为“幻想现实主义”还是“新幻想现实主义”,可以预料,它必将深刻地影响到未来中国的舞台表达。
在道德批判中呈现俄罗斯精神
一开场众人并排坐在椅子上,谈论着欧洲形势和贵族圈逸闻趣事的场面,集中地将人物的动机、情感和社会关系做出了交待。缺乏调度的“静态”和喋喋不休的争论,看起来有些滑稽,而皮埃尔站在一排椅子的侧后方,表达着他对拿破仑的崇拜,显得格格不入。
没有写实地刻画贵族生活,但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他们的生活。无休止的会客、聊天和舞会,成为里马斯·图米纳斯主观视角下的个性化场景,直到拿破仑大军兵临莫斯科才仓皇地各奔西东。在重复乏味的贵族生活中,个人的自我在哪里?俄罗斯的精神在哪里?
舞台空荡荡,可推移的背景巍峨厚实,质朴中略显粗犷,并随着场面情境的紧张与松弛逼近或远离台口。再也没有更简洁的布景装置了,它们就像托翁笔下所描绘的十九世纪欧洲和俄罗斯,随时可能将欧洲动荡和战争阴霾压制上来。
彼时俄罗斯上层社会的面貌,在此情境下展开和行进着——博尔孔斯基老公爵维持着他老派贵族的威严,我们甚少看到他参与聊天的场面,他对女儿严厉,为战事失败而失态痛哭;罗斯托夫伯爵则被伯爵夫人及其闺蜜们架空,倒是孩子的教母阿赫罗西莫娃替代了他的父亲位置,出场肃穆颇有派头,跟家风不正、埋头钻营、求亲被赶出去的库拉金家族判然两别。这些区别也是丰富层次,没有改变彼时俄罗斯社会的面貌,却是真实的,由此亦为年轻一代的出场奠定了基础。
皮埃尔、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构成了全剧的叙事主线。
其中,皮埃尔是私生子,他崇拜拿破仑并为他争辩,他在彼得堡难以融入贵族圈子甚至一度荒唐。导演特别强调了他的格格不入,而他崇拜拿破仑、明知海伦生性放荡却抑制不住去追求,似乎成了他缺乏贵族认定之后寻找自我的坐标。
在安德烈公爵的骄傲里,不难看出父亲维系贵族尊严与荣耀的秉性;他不满于重复乏味的贵族生活,不惜抛下怀孕的妻子奔赴战场,结果追悔莫及。在他跟娜塔莎的婚约风波中,我们同样看到了他所付出的代价和悔恨,那种对贵族品格的坚守和精神气质的刻画,是深刻细腻的。
娜塔莎不像皮埃尔和安德烈公爵那样有着明确的追寻自我的目标,而是天真无垢、未及发现自我的自然人。她不乏贵族家庭熏染下不识时势不易的任性,却有着上层社会难得的真实和善良;她先后爱上了安德烈和安纳托利,可这样的“爱”是性格未定、还没真实了解自我的结果,伤害和荒唐就在所难免。直到安德烈在她怀中死去,她和皮埃尔在断壁残垣的莫斯科再度重逢,她才真正找到了自我。
我们隐约可以感受到,无论托翁还是里马斯·图米纳斯,对皮埃尔和娜塔莎都是寄托着新的希望的。旧的俄罗斯逐渐暴露出不堪时代洪流的僵化和疲态,反而是私生子和自然人可能带来俄罗斯的新生。
在这部戏中,透过皮埃尔、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的命运线索,我们看到了庞大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家族处境,更看到了一种隐约不安的文化疏离和追寻自我、探索人生的强烈道德批判。某种意义上,这种疏离、追寻和探索真切反映出了彼时俄罗斯社会潜伏脉动的新的精神动向;围绕战争与和平所展开的危机和苦难,尽管使他们历经坎坷和苦痛,但在回顾走过的人生之际,他们依然能够认为,在苦难中热爱生命,是世界上最困难也最幸福的事。就像俄罗斯的广袤大地,足以让人于辽阔空旷中深邃地洞察人的生命本质,而席卷欧洲和俄罗斯的时代洪流,也真实深刻地揭示出了具有形而上特质的俄罗斯精神。
凝练灵魂为生命赋格壮丽与辉煌
在里马斯·图米纳斯略显“贫乏”的舞台上,恢弘和深刻并不体现在架构和场面上,而是体现在一种主观幻想的诗意当中。在这个“幻想主观”里,每个人物都从写实的情节和场面中抽离出来,以凝练人物性格和灵魂特征的面貌,轻盈简洁、集中强烈地进入已然重构的时空场景当中,去展开相应的动机与行动,去构织精神和心理层面的矛盾冲突,并随着交响音乐和美声歌唱适时地烘托氛围,将灵魂的凝练和轻盈赋格为生命的壮丽与辉煌。
这种壮丽与辉煌随处可见,不怕重复,甚至刻意用了循环往复。
当舍雷尔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还在聊天,短暂的停顿与间歇中,音乐拉起,尼古拉、鲍里斯、索尼娅和娜塔莎拖拽着白纱和绿绸,欢快奔跑,循环往复,倏忽来去,却又那么醒目。他们就像还在记忆里,在长辈乏味而漫长的午后闲聊中,那么无忧无虑,但他们马上就要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而长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各有所指的闲聊维持着压抑沉闷,大时代已是暗流涌动。
当安德烈执意要抛下妻子丽莎奔赴战场,妻子恓惶不安、伤心欲绝,她反复奔向安德烈又猝然绝望投向幕墙,也重复累积着观众的耐心。
皮埃尔明知海伦生性放荡而依然难以抑制地去追求,他一次次从侧幕中跑出来,又一次次地走进侧幕;他反复自省的纠结心理和走向侧幕时整顿装束并向观众魅惑一笑的表演,明明已极致简化了原著情节,但写实的入戏和主观的出戏曲折集中地将这一过程跟观众作了欢乐的分享。是的,不是刻画、叙述或描绘,而是带着善意嘲讽的欢乐分享。看吧,这个傻子,人人都知道那个女人风流放荡,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观众迅速共情并发出笑声,而这笑声是带着怜悯和同情的。
主观萃取与凝练呈现,使人物和情境有了特殊的光晕。
罗斯托夫一家去参加舞会,没有车马,没有喧嚣与华丽,众人像灵魂出窍似的,但我们分明看到了车马,看到了老派贵族的优雅和日常。
尼古拉军服锃亮,炫耀他的挥刀冲杀,似乎还带着他在长辈记忆中未长大的样子;当他在真实的战场上拼杀,当灯光将他的身影放大到背幕上,当他用步枪挑起一件件象征着尸骸的破败军服,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惨烈和一个年轻人真实的成长。
特别是娜塔莎,在不同的情感阶段,导演的调度是依然保持着萃取灵魂的提炼,而演员对她的刻画也是令人动容的。她初次参加舞会时,孤零零面对观众问“没有人来跟我跳舞吗”,整个舞台成了她的灵魂展现,而安德烈则以干练直接的方式,径直入场揽腰就开始转圈舞蹈。真实的舞会是没有的,对白是没有的,甚至安德烈的情感也是没有的,但一位贵族少女跳跃的灵魂以及显然猝不及防、兴奋期待的心理面貌是真实的,而这真实是属于她自己的主观真实。在这真实当中,她彻底沦陷了,她度日如年,她跟母亲旁敲侧击打听,奄奄的情绪在听到要点时顿时抑制不住兴奋。可当她遇到了花花公子安纳托利,涉世未深的矜持抵挡不住刻意的花言巧语,又爱上了安纳托利。同样没有对白,只有出窍的灵魂在彼此打望,两个贵族家庭依然优雅地在剧院包厢里交头接耳,但都成了主观真实里的背景环境,只有他们才是自己心目中最心满意足的主角,一场疯狂的私奔计划亦如暴风雨在酝酿。
有缺憾地展现在苦难中热爱生命
在战火摧残后的土地上,昔日的寻欢作乐、纸醉金迷毫无价值,贵族们竭力维护尊严和荣光的骄傲毫无价值。还有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一杆长枪斜插在舞台上,遍地散落着军服所寓意的尸骸,剧场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一切显得空旷而寂寥。
安德烈的死,与其说是情节性的战争意外,不如说是代表了旧俄罗斯荣光的逝去。他就像战场上的孤兀长枪,挺拔而优雅,能为信念而奉献牺牲,能够自省,身上集中了许多具有鲜明贵族特征的优秀品质。但这又有何用?依靠个体奉献牺牲、自觉自省的旧时代终将逝去,因为在旧的体制和传统当中,这种奉献牺牲、自觉自省既没办法抵挡贵族社会自我侵蚀的摇摇欲坠,也没办法抵挡欧洲革命风潮所带来的集体意志冲击。那杆长枪,就像是他的墓碑,饱含着致敬和哀悼。
当皮埃尔和娜塔莎再度重逢,一切都已不复往昔。当年皮埃尔为了阻止娜塔莎私奔,已表达过爱慕之心,但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心境已有了很大变化。在皮埃尔寻找自我的人生道路上,拿破仑曾是高山,海伦曾是泥沼,他看过战争的惨烈和满目疮痍,看过逃难的人群,他一直在做减法,在去除身上的各种执念和虚荣,如今他的念头通达了。娜塔莎从来都是洁白无垢的,她的人生是加法,是不断遭遇自我和不断接受考验、逐渐充实盈满的。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减法和加法的两端达成了平衡,两人才真正地认识彼此,也认清了自己。或沧桑或盈满的两个灵魂,至此终于河海相连,沉重与轻盈达成统一。
有人评论认为,安德烈和皮埃尔都是失败者。在精神意义上,其实并不准确。如果承认“在苦难中热爱生命”的核心题旨,就一定会认可他们,不管是死去的安德烈还是皮埃尔和娜塔莎,都获得了灵魂的安顿和幸福的褒奖。尽管安德烈所代表的贵族阶层是被否定的,但他的忏悔与彻悟,那种依然葆有的尊严和品格显然是得到肯定的。至于皮埃尔和娜塔莎,就更不用说了。
这部作品并不完美,无论是对里马斯·图米纳斯自己还是相对于目前普遍的赞誉来说,都还有一定的距离。问题主要在结尾,在最后三个主角的处理上,明显仓促且不够准确。
皮埃尔的大段独白,演员的功底和表演是到位的,也让我想到了里马斯·图米纳斯的最后遗作、中文版话剧《浮士德》最后的场面。跟《浮士德》更集中于浮士德且独白极其深沉优美、充满哲理和诗意相比,皮埃尔的独白就显得招数用老、支撑乏力。而且,在这里娜塔莎仿佛被忽略了,而这种忽略在众人告知她安德烈就在伤兵车上时,她就缺乏应有的反应。能够想象,她跟安德烈的再度相遇会尴尬,可中间的停顿被刻意地衔接到安德烈身上,大段台词也是给安德烈的。这个错位与裂痕,使最后的升华显得线头支棱,失去了应有的充盈和饱满,而字幕交待的结局已然不是戏剧的范畴。
在皮埃尔刺杀拿破仑这个强烈而重大的戏剧交待上,同样存在较大缺陷,因为这已不仅是一个情节,而是皮埃尔的心结。在人生的意义上,他需要目睹这座昔日偶像的溃败,才能抵达他的精神圆满,发出哲思感悟。我不是说要让拿破仑跑出来接受一场未遂刺杀,而是目前的交待是完成式的,缺乏强烈的戏剧进行时,显得仓促草率,难免让人如鲠在喉。在皮埃尔和娜塔莎的角色位置和意蕴寄托上,在他们重逢所内蕴的戏剧张力上,现有的舞台呈现显得拼贴大于圆融,是比较可惜的。
对《战争与和平》的改编作品很多,特别是影视改编,如前苏联谢尔盖·邦达尔丘克拍摄的史诗巨制,几乎是全景式地、原汁原味地恢弘呈现了原著,而美国派拉蒙版的同名电影则相对凝练,主要集中讲述三位主人公的爱情纠葛。前些年,音乐巨匠普罗科菲耶夫作曲的同名歌剧也曾来到中国,给中国观众带来了强烈的视听冲击和心灵震撼。里马斯·图米纳斯的《战争与和平》无疑是独特的,虽然难免还有瑕疵,但其举重若轻地为人类苦难抒写赋予极其风格化的深邃哲理和灵动诗意,始终值得我们致敬,也必将为全人类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始终会记得,在苦难中热爱生命,是世界上最困难也最幸福的事。(郑荣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