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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海慧
《战争与和平》是今年3月离世的传奇戏剧导演图米纳斯在瓦赫坦戈夫剧院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2023年俄罗斯国家戏剧最高奖——金面具奖“评委会特别奖”获奖作品,还是图米纳斯作品在俄罗斯国内获得观众评价最高的一部。本月《战争与和平》登陆北京保利剧院,这也是该剧全球范围内首次出国巡演的收官站。五个小时演出后,我们知道了其声誉的来由:这是图米纳斯最“空”的舞台空间,却有着最饱满的情绪情感和无限的历史深意。
《战争与和平》剧照 李晏摄
分幕分场的叙事策略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一部一百三十余万字的鸿篇巨制,背景宏阔,头绪纷繁,人物众多,加之作者时不时出现的议论,对读者算不得友好。按照原有内容和规模去再现托尔斯泰的原著显然是不可能的。图米纳斯大刀阔斧,将原著五百多个人物简化为二十个左右,用分幕分场的方式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戏剧叙事。
全剧共分三幕27场。第一幕是历史叙事,既包含拿破仑向欧洲扩张的历史背景,也交代剧中人物家族历史与个人历史。第二幕是爱情叙事,以安德烈和娜塔莎、娜塔莎与安纳托利的两段感情为主体,这是最戏剧化的部分,突出“爱就是生命”的主题。第三幕是战争叙事,多角度展现拿破仑率领法军进入俄罗斯境内后俄军失利的状况。分幕做的是大叙事段落划分,突出主题;分场则关注大历史中的人物遭际,明晰线索。
为加大故事容量、推进舞台节奏,在分场故事中,图米纳斯采取了简化线索衔接的叙事策略。譬如皮埃尔的决斗、安德烈父亲的死亡、海伦的结局,甚至火烧莫斯科这一战争史上的惊人之笔,都仅以剧中人一句话交代完毕,从而突出了娜塔莎和安德烈的爱情、皮埃尔的成长等故事主线。删繁就简是了不起的本事,同时也依托于观众对经典文本脉络的熟悉。以波罗津诺之战为例,这场历史上牺牲巨大、原著中浓墨重彩的战役,只是尼古拉一人在舞台上的拼杀。暗淡的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后景墙上,被放大、拉长、虚实交叠中变形,地上堆叠的军大衣被他用刺刀一件件挑起,环置在舞台上——那正是死伤无数的战场。这种巧思以一带百,以空为满,显示出巨大的舞台想象力。
在图米纳斯看来,戏剧关注的是历史的转折和时代的变迁,话剧需要优雅和简洁。通过简洁流畅的叙事,《战争与和平》的故事线索齐头并进、万流归宗而不混乱含糊,成为了舞台叙事的杰出巨构。
被放大的心理动作
这是一部庄严宏大的剧作,同时也是一部诗意热烈的作品。导演特别善于用富含情绪的动作,让剧中人物的情感、心理可视化,并经常通过重复来放大、延长心理动作。
第一幕四个年轻人热恋的片段是一次情感外化的巨大视觉冲击。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等三个贵妇正坐在长凳上闲聊,娜塔莎与鲍里斯、索尼娅与尼古拉突然冲上舞台,欢呼着、嬉闹着穿场而过。他们撑着、拽着几乎能覆盖舞台的巨幅白纱和绿纱奔跑,鲜明的色彩对比不由分说地打破了舞台的黑灰色调。再次呼啸穿场时,两个少年拖拽着巨幅白纱,白纱上站着拉小提琴的白衣少女娜塔莎,她仿佛站在船上,颈间飘起那块宽宽长长的绿纱。索尼娅紧随其后,像托起新娘的头纱一样托举起这块绿纱巾。接下来,他们又挥着、舞着这些色块绕场欢呼,在长条凳上跳跃翻飞。如此反复数次,鲜明的色块如同青春的旗帜,少男少女们毫不修饰的欢乐青春与这些巨幅色块一起漫卷舞台,汪洋恣肆。
娜塔莎与安德烈舞会定情也是心理动作外化的经典段落。这场戏里,舞台布景墙迅速后移,空出广阔的舞台空间,而偌大的空间只为娜塔莎和安德烈满场旋转。安德烈出现前,这空间衬出娜塔莎的孤寂;安德烈出现后,整个舞台是他们的,整个世界是他们的。在此前提下,安德烈离世时,娜塔莎举臂空环的绕场独舞所内蕴的伤怀,无言胜有声。
除了轻灵优美地外化心理情感,安纳托利求婚被拒、娜塔莎与母亲恳谈、娜塔莎移情等舞台动作还富于幽默感,增加了节奏张弛度。不过,最令人回味的是那些具有隐喻意义的舞台动作。第三幕逃难场景,主要演员排成一队,蹒跚而行,他们依次脱下黑色大氅、摘下首饰,扔进捐赠箱后,身着统一的白色内袍,无差别地成为了一类人。这时,舞台上没有了阶层、类型,无论贵族、平民,无论难民、战俘、捐献者,所有人都变成了“1812年的孩子”。图米纳斯由此塑造出了一个统一的“俄罗斯人”形象,扎根这片土地上的俄罗斯精神得以生成、凝结、升华。这些获得强调的有意味的舞台动作,让空旷的舞台充满了诗意。
向上伸展的舞台空间
话剧《战争与和平》的舞台简洁得令人震惊。平面舞台上只有两条长凳,充分体现了空间的假定性。而这个空的空间并非无物,一面巨大的、与舞台同宽、通顶直立的可移动墙体起到了重要的叙事造型作用。
这面墙是舞台最核心的布景,可以作为参与演出的多功能实景——贵族沙龙、剧院包厢、娜塔莎的家等不同室内空间的墙,可以被想象成虚拟的宫殿、山峦、群众、战士,但更多时候,这面墙以其宏伟、厚重、清冷表达了对历史、记忆、命运等抽象事物的无言象征。这面巨大的灰色墙体也为整部剧作定了色调——由苦难记忆、历史沉思和高贵精神构成的深沉、忧郁的俄罗斯文化精神的色调。它高高矗立在舞台上,取代了所有日常生活符号,蕴含着比任何写实布景都丰富的意蕴,成为图米纳斯心中不可征服的高度。
图米纳斯喜欢纵向的舞台空间。这个纵向是一体化的,不是分区表演设计的上层空间,而是舞台平面空间的一体伸展。《浮士德》中巨大的书架、《叶甫盖尼·奥涅金》中通顶的镜子、《樱桃园》里从天花板倾斜下来的朽坏横梁,以及《战争与和平》中巨大的、可移动的墙壁,这些体量高大的舞台布景,一方面反衬舞台上人物的渺小,另一方面引导观众的视线关注整个舞台空间。视线上提后,仿佛教堂里仰视高耸的穹顶,观众会在无形中生出崇高感和敬畏感。
除了纵向空间,图米纳斯也善于使用横向空间,人物穿场而过便是他对横向空间最大限度的利用。无论开场时沉默的安德烈、飘扬青春旗帜的少男少女,还是举步维艰的难民队伍,他们的反复穿场显示了舞台的辽阔,也填满了剧情想象空间。尤其老托尔斯泰两次穿场,更浓厚了剧作的历史意味。
农夫打扮的老托尔斯泰以旁观者身份,从他的人物、他的故事、他的历史记忆面前走过。他丈量着舞台,丈量着历史,也注目着现实。这一神来之笔是历史与现实的照面。图米纳斯说过:回忆唤起一切,记忆就是故乡。在托尔斯泰穿越历史、穿越作品、无言走过的瞬间,《战争与和平》中的俄罗斯民族记忆显示出了强大的现实性与当下性。(谷海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