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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 勉
《巴黎圣母院》这部享誉世界的法语音乐剧名作,刚结束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的热演。它头顶的光环实在太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我看的是9月3日的现场。虽然跟首演原班演员相比明显有差距,但不得不服气——法国人(包括法裔),一旦认真起来,那是真的,相当认真。
在音乐剧史上,卢克·普拉蒙东和理查德·科西安特绝对堪称伟大。完全摒弃对白,完全用50多首曲目,就将如此鸿篇巨著转化为恢弘瑰丽、激情饱满而兼具古典与摇滚特征的另类音乐剧。而且,各个人物形象饱满生动,曲目优美动听。有人说它像歌剧,也有说像摇滚演唱会。它所表现的历史时期,歌剧和音乐剧尚未出现,而为贴合原著的情境氛围和人物形象,古典的、金属的、狂欢歌曲的、抒情民谣的……各种音乐元素融汇杂糅,使之具有独特的历史厚重感与流行标识性。唱的兀自唱,跳的尽情撒野。歌舞分离,完全颠覆了人们对音乐剧的印象。
可就在这样非典型的音乐剧样式中,它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在内在情感的驱动下,在匹配雨果的雄心与激情中,恢弘瑰丽而富有张力地加以抒情展开。那就是情感化、意象化的浪漫史诗风格。
当初维克多·雨果创作《巴黎圣母院》仅用了半年时间,而且还曾因1830年“七月革命”战火而丢失过事先准备的素材和笔记,他的雄心和激情是完全可以想象到的。
1827年,他的《克伦威尔》序言在法国乃至欧洲掀起了跟古典主义的战火,而《巴黎圣母院》则成为他试图超越司各特历史小说的编年史巨制。他因偶然看到了巴黎圣母院的古希腊词语“命运”,顿时激发了创作灵感,于是有了这个具有总体性特征的悲剧主题。
这对于我们分析和理解音乐剧《巴黎圣母院》至关重要。受禁欲主义压抑而伪善扭曲的神职人员,光芒耀眼却轻浮无措的城卫队长,炽热浪漫、异域风情的吉普赛女郎,相貌丑陋的钟楼怪人,到处都是乞丐和小偷的混乱街头和街头真正的主人……这一切充满了历史命运的传奇性和戏剧性,而且有理由相信,卢克·普拉蒙东进行了深入研究和体验。就像人类企图用玻璃和石头攀及星星的高度,卢克·普拉蒙东用高度精准、简洁凝练的歌词用语和句式组织,为确立音乐的主题、动机和风格提供了要素材质,更与理查德·科西安特一起,为这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音乐剧作品共同提供了灵魂支撑。
巴黎圣母院无疑是最重要的象征,也是第一意象。
在中世纪破晓前夕的黑暗压抑中,历史和宗教就像巴黎圣母院的巍峨建筑,色彩斑斓而千疮百孔。命运就像是穹顶塔尖上的神秘俯瞰,总体性和结构性地布局着芸芸众生。
具体实现这个叙事布局的是诗人格兰古瓦。他是叙述者,也是剧中人,更是历史长河中的漫游者和预言者。在《大教堂时代》《巴黎城门》《爱之谷》《佛罗伦萨》等曲目中,他始终忠诚地履行职责,相对超然地旁观,不乏睿智地昭示,赋予抒情性和厚重感,并形成结构和情感意义的命运总体性。
特别重要的是,全剧大量选择用和弦小调的音阶布局和音乐推进来照应和平衡,使之能够兼顾古典的饱满瑰丽和通俗流行的节奏旋律,不仅推进情节与情感的诗的意象化,也参与实现性格与形象的音乐的对象化,确保了结构完整性和风格统一性。它是中世纪神权禁锢和封建压迫下摇摇欲坠的秩序挽歌,是欧洲黎明破晓前夕发生的爱情悲歌,更是文艺复兴和人文思潮涌动背景下有关人的觉醒的自由颂歌。弥漫的历史乡愁,强烈的时代情感,为音乐赋予独特的调性色彩,并将观众带入了独特共情当中。
当异乡人涌入巴黎,节奏浑钝、张扬悍热的摇滚风格合唱,跟弗罗洛、菲比斯冷酷处置的对抗性已然昭示着必然的冲突,电声音乐带来了窥伺和阴谋的强烈危机感。
爱丝梅拉达和菲比斯的男女二重唱《波西米亚少女》曲风如名,自由不羁,有着抒情民谣特有的呜咽愁绪。她的美和她的身世带着异域风情,在更深广的意义上,亦如不知所起何来的吉普赛人的流浪史,对于黑暗而混乱的巴黎都是异质文化的冲击。完全的爱,完全敞开地接纳,或视之为撒旦的诱惑、欲望的对象,隐约能够看出文艺复兴带来人的觉醒的文化隐喻,而她就像大时代里投下的那颗石头。
作为上半部分的华彩唱段,男声三重唱《美人》是她的最好注释。这首歌主要是刻画呈现卡西莫多、弗罗洛和菲比斯内在的心理情感的,但在不同侧面和视角中,她的美逐渐被赋予了人性和神性。“如果有谁忍心向她扔出第一块石头,他就不配再活在世上……”歌词明显受到耶稣有关法利赛女人的典故影响,在此带着神性的悲悯观照下,在副歌不断叠加、不断循环往复和推波助澜的优美旋律中,一切善与恶、誓言与背叛、欲望与道德、原罪与救赎都不得不尊服正在觉醒的人性之美。悲剧性在于,她没法超越世俗和历史。
在漂泊的命运主题下,爱丝梅拉达的善良和反抗,她渴望自由和希望获得灵魂安顿的心愿,反映出了更高的人性真实。作为全剧名曲之一,她和小百合的女声二重唱《君若骄阳》相对通俗一些,显然契合了用世俗标尺刻画菲比斯的需要。就个人而言,其实我更喜欢《异教徒的圣母颂》,因为可以看到她的真实内心,感受音乐镀染到她身上的光泽。在宗教音乐的烘托之下,她跪伏祷告的身影是极为动人的。经过历史和宗教的严格自审,她跟小百合有了绝然区别,终于成为被供于神台上的时代受难者。到了她的女声独唱《活着》,异域风情没有了,宗教性和世俗性没有了,反而有一种独特的空灵和灿烂,把人的孤独表现得本真从容,把人对自由的渴望表现得空旷辽阔。这是人性完全敞开后才会有的空灵和灿烂。
卡西莫多中低音的摇滚嗓音极具标识性,并取得了意外的极大成功。
这给角色赋予了强烈的冲突性和厚重感,同时也预示着对抗和批判。他的不少歌词往往多是短句,节奏重复,复沓推进,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法语词汇“A Boire”,也爆发出饱满的张力,令人悚然动容。他的独唱《愚人之王》《人世何其不公》《跳舞吧,我的爱丝梅拉达》等歌曲都是很好听的,有着独特的饱满质感和强烈震撼,跟弗罗洛和菲比斯鲜明区别。
在音乐循序渐进的发展中,愚人庆典上的惆怅,作为孤儿和忠仆的困惑,到爱丝梅拉达失踪后才逐渐爆发成爱情宣言和对不公命运的控诉。而且,他并非只有狂欢和摇滚的风格。在他向爱丝梅拉达展示他的居处时,甚至可以听到香颂音乐的抒情性和松弛感。在寓意着正义和守护的石像鬼见证下,他就是那个守护者。
歌曲《钟》堪称他的命运主题曲,所有的钟在这一刻辉煌壮丽地、深情慈悲地敲响。爱丝梅拉达的失踪,令卡西莫多无限牵挂和焦灼,只能跟他亲如家人的钟倾诉。歌曲由慢板的抒情与叙说,悲伤和欢乐形成鲜明对比,渐渐变成狂欢歌舞的悲愤和热烈。这钟为出生而鸣,为死亡而鸣,为哭泣、为祈祷、为日日夜夜、为节日和庆典、为丧礼和弥撒而鸣,从世俗生命到灵魂救赎,但一切从来都跟他无关,从没因他而敲响。这首歌曲承前启后,感人至深。就像小丑取悦世人,终于有一天拼尽全力,他决定为自己的爱情、为自己所遭受的命运而向全巴黎和全世界而敲响。在带着狂欢色彩的副歌里,他倾诉着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情,并正式宣告,卡西莫多爱上吉普赛女郎爱丝梅拉达了。原本可能缠绵乏力和充满世俗声色的爱情,在这一刻无与伦比地辉煌和广阔。
他的爱情深似海,他的祷告依然虔诚,那么他背负着命运十字架而受苦受难的根源是什么呢?当他把控诉指向弗罗洛的虚伪、菲比斯的耀眼,那属于神权禁锢和封建压迫的社会体制问题也就昭然若揭。恰恰是这个爱的前提,使得他的控诉自然而理由充分。
一个被命运枷锁束缚的灵魂,清醒地发现难以摆脱的命运诅咒,发出了吁天质问和强烈控诉。这是题旨所在,但并不高举以示完胜,而是葆有着对宗教信仰和历史传统的尊重与敬畏,相当高明地将之放到人类命运及其哲理思辨的广阔视野中赋予真正悲剧的崇高性。“卡西莫多对吉普赛女郎爱丝梅拉达情深似海,上天让他生来丑陋,是为了帮她背负十字架。”某种意义上,这是人类终极命运的象征,唯攀援至此,才真正表现出企图攀及星星高度的卑微虚妄,才真正匹配了悲剧经典的至伟崇高,才真正抵达了雨果的悲悯和雄心。
相对于丹尼尔·拉沃伊饰演的副主教弗罗洛,此次“大胡子”版的弗罗洛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前者干净、冷凛而阴鸷,有着长期幽闭、严格自律地追寻信仰的英俊苍白和明睿目光,此版就显得粗糙了,嗓音也缺了清冽,粗暴残忍有余,禁欲压抑的清教徒形象几乎看不到,而法语演唱独有的顿切节奏所带出的心理情感自然呈现,也是大为逊色。
“你会毁了我,你会毁了我。”罪与罚的内心煎熬灼烧灵魂,在弗罗洛身上彰显出极为震撼人心的张力和能量。他的多个唱段都深刻而细腻地反映了这一点,特别是独唱《身为神父恋红颜》,愈唱愈急,气急败坏,但又不时地旋律回转,似难割舍。他清晰地意识到心中的魔鬼,他在自我审判中不断纠结和挣扎,有的地方甚至让人动容:“你若堕入地狱,我也一同前往,那里将成为我的天堂。”只可惜他的自私为他找到了表面的理由,还是违背人性地视爱丝梅拉达为撒旦的化身,显示出神权压抑下人性扭曲的卑微和猥琐。
这种内在的冲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就音乐和表演来说,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比如,他跟踪诗人并警告后者的无耻行为,他请教佛罗伦萨趣闻轶事的满满求知欲,都有一种无缝衔接的荒诞自洽感。这种表面的荒诞自洽,直观生动地反映出他维系神职身份的虚伪特征。在配器中我们也能听到,在电声音乐制造的紧迫与躁动中,在危机如其脚步如风之际,往往会有曼陀林所制造的古典与空灵。创作者似乎承认并努力捕捉这个人物身上人性平衡的支点,以致我们能够更多地感受到了批判和控诉背后的深沉思辨和历史厚重。作为神权禁锢下的祭品和镜像,这个人物深刻反映出了人类历史进程中难以避免同时也应给予悲悯观照的一种命运处境。与之相比,菲比斯是缺乏自我意志的,是躯壳存在的状态。他的反应几乎全来自于本能,他的纠结毋宁说是蒙昧苟且的躁动。他的音乐往往比较华丽,从歌词到旋律都是如此。在他和小百合的男女二重唱《钻石般的眼眸》中,三个小节循环往复的节奏和旋律,深情而优美。可他见异思迁却如此坦然和理所当然,令人匪夷所思。他内心自述的《心痛欲裂》听起来极为过瘾,生动反映出一个世俗声色的俘虏,在“时间管理”失控后的惶恐失措。
他所表达的爱和他的回归毫无波澜,波澜只在他的占有与割舍之间。
这么一个像太阳神(他名字的意思即“太阳神”)般光芒耀眼的时代骄子,不过是一个自私无情的战五渣。卡西莫多所控诉的世道不公有多么真实,在他身上对立地体现得淋漓尽致。弗罗洛和菲比斯的自我冲突性自然源于原著,但不能否认改编者发现和组织的功劳。因为他们都维系着一道人性光线,只不过在宗教和社会的巍然桎梏下,变得卑微失措,变得阴鸷猥琐,直至最终熄灭。这种直接让灵魂小下去的勾魂锁链,不同于卡西莫多和异乡人来自外部的控诉与撼动,在批判对象的内部就动摇了其存在根基,更显深刻和有力。
音乐剧《巴黎圣母院》到处都是脍炙人口的精彩唱段,而支撑它们的并非情节,是人物的动机和情感。即便我们回到雨果所主张的取消时间和地点的一致性而追求情节的一致性中,也能感受到属于法国浪漫派的所谓“一致性”,实际是指内在情感的一致性。音乐布局着危机,情感环环相扣。阴谋总是发生在混乱中,而大多数人还茫然无知。诗人的吟唱越是优美,越是洞察一切,我们便越感受到暴风雨将至的危机。
——看吧,那帮异乡人还在狂欢,宣称他们掌控了地下世界。克洛潘坐在悬吊钢梁上放肆地笑着,吉他拨弦带着狂欢的急促,金属风格始终飘荡着抒情民谣的幽咽愁绪。
——看吧,爱丝梅拉达还在仰慕她的太阳神、光芒耀眼的骑士菲比斯。可她和小百合的女声二重唱《君似骄阳》分明却是嘲讽的,所用的唱法完全是扁平的流行套路。
——看吧,菲比斯陷入了心痛欲裂的纠结当中,情绪直白,直呈心理,却是缺乏情感饱和度的。他完全是为自己,心理裂变的几个舞者扭曲地投射出了这一点。
——看吧,小百合深情地召唤菲比斯浪子回头,毫不掩饰情色欲望和沉沦苟且,分明是缺乏灵魂也必将在菲比斯回归后继续蒙昧不醒的又一个世俗肉身。
颇具压力感的巍峨背幕,背幕里抠挖出的窥伺门洞,幕墙上攀爬的蜘蛛人和威亚悬吊舞者的杂技表演,将卡西莫多捆缚住的命运轮盘,巍峨厚重的石像鬼……舞美装置和舞蹈配置充分彰显出了充斥舞台的激情与力场。在呈示人物内心的几个重要场面里,如三个悬吊的钟、三个悬吊的尸体、三个聚光闪现的舞者等,都不断地强化了这种激情和张力。可以说,它开创性地制造了自己独具特色的激情美学。
弗罗洛死得仓促,显得毫无价值。爱丝梅拉达死得悄无声息,却有着极致的悲剧力量。在表现卡西莫多和爱丝梅拉达彼此思念的男女二重唱《笼中囚鸟》中,一个在高耸的石像鬼上,寓意着守护的巍峨厚重;一个在监牢的栅栏跟前,冷光下简陋凄凉,让隔空对唱更加揪人肝肠。在这个激情美学里,一切大巧若拙,一切至繁若朴,闹愈静,欢愈悲。
这漫天星辰,都不及,一段无法企及的恋情。更重要的是,它展现出了历史和宗教的厚重内容,让人心生敬畏与虔诚,让人真实地感知到了人类自身的命运处境。
雨果照片(摄于1876年)
在人类自身命运的全部历史里,至高的俯瞰和悲悯往往是伟大的文艺作品企图攀及的高度。就这一点而言,维克多·雨果是伟大的,而音乐剧《巴黎圣母院》是能够跟雨果匹配和对话的。(许 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