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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常 丰
近日,广东粤剧院精品粤剧《三水女儿·红头巾》在北京天桥剧场上演。
去年看过这部戏。看完戏,有朋友问我戏好不好,我说好,看不够的好。能有滋有味看一台戏,从来都是莫大的享受。在这个戏上感受戏剧戏曲的魅力,又一次收获别样的幸福。真的看不够。大导演,大演员,成就大艺术,大境界,怎么理解都不为过。它让我对节奏,对韵致,对容量,对写意,对色彩,对跳得出的间离陌生化与走得进的情感生发渲泄,对控制力,对戏剧性,对艺术旨趣,对无声之声、无力之力、无情之情、无法之法,都产生了太多不能尽言的大欢喜。戏剧戏曲的艺术表达到此已是极高的境界,看不够,实在不只是因为呈现精彩,它太值得回味,品读,思考,启迪。之前看的戏,至今回想,还是恍惚的。一时间,竟觉无从说起。如今的张曼君已至化境,抛却一切秘笈套路,以真气挥向舞台上下,独孤一剑,无中有,有中无,直击得我的内心翻卷之后,无比熨帖,无法自拔。很少这样评价一台戏,心难自已。
实际上,直到戏开演,我面对的还是陌生的人、事和命运,虽知下南洋,不知红头巾。两个多小时后,那些人和景象就深深扎进心中,再不能忘怀。陌生是本来存在的,陌生的生活与陌生化关系不大,甚至可能是叙事障碍。但创作者的独特表达,让陌生的景象马上熟稔并鲜活,让观众快速走进,时而还有间情、离情,艺术效力的抵达,已无法用一般性的、基于某一种手段的解析来对之进行考量了。如前所说的不论节奏、容量,还是程式、虚实,有时真说不清楚哪些是效果,哪些是手段了。戏的好,往往就在于兼有、都好,细说却又说不尽、说不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这样的题材来做戏,往往指向华工的苦难,可能有太多的先入为主,比如落到苦厄上,落到悲情上,甚至用作者自我编织的苦情打破历史的印迹,忽略历史的选择。华工有苦难,却非一味苦情,否则就没有百年华侨的创业与辉煌,也没有他们对生活希望与对自由光明的追求与获取。
第一场的船舱底层,他们向往的是黑暗中的光。我不是个太相信戏剧隐喻表达的人,但我相信戏剧的辨证与容量。这场戏没有多少台词,但舞台上的行为跌荡、夸张准确、无限生发,让我更加相信,导演是一门了不起的艺术!戏剧也循着这个底色展开,苦难中蕴着希望,悲凉中透着温情,这种冷暖相间的美,一时间让“红头巾”真成了一种象征,可有无数误读。政治家看到是的移民的悲欢与创业的成败,生活家看到的是挣扎的价值和家庭的衰勃,艺术家看到的是时间的歌行和生命的底色,但毫无疑问,这当中的柔弱与坚韧,压到底与冲破天,都隐藏在平静到甚至无奈的叙事中,隐藏在细密精巧又看似不经意的戏剧设计中,让跳出的人感叹,让进入的人离魂。戏的韵致,来自于节奏。这戏的从容,见所未见。张曼君的指挥棒让戏剧发展快时不能慢一分,慢时不可快一分,戏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更没有半点差池。那种节奏是属于戏曲的,笃定、悠长,水到渠成凝成的气韵,是最打动人心的力量。我一个大男人,到结拜一场,也已情难自抑!声腔特点所致,粤剧的伊呀,尚属出脱一类,女人戏,更有女音高亮。但这个戏中,用戏剧节奏带着的音乐,反倒绵长,用烟火气包裹着的粤曲粤音,融在三水女人的生命中,充满了弹性和张力,柔而不断。这是不是可以视为粤剧音乐声腔的美学拓展?发展累积到一定程度,从容的节奏让戏剧发出石破天惊的力量,不是声嘶力竭,不是煽情卖惨,而是那种绵长露出筯骨、无言报以长叹的力量。曾小敏以腔韵之美妙,表演之精湛,不负戏剧、人物的审美设定。她的声音圆融,收放自如,位置与共鸣控制极佳,清亮婉转,让我再次验证戏曲人声与主奏乐器之间必得水乳交融这一经验的合理性。丝竹与肉,在曾小敏这里已是难解难分,让人忘乎所以!
控制是境界。创作者的控制是最重要的,节奏的控制,调度的控制,所有舞台行为的控制,是看不见的、却又最为巨大的力量。反过来说,导演的“洒狗血”是戏剧最不堪的“狗血”。有的戏,常常就像一个讲段子的人,别人还没听明白,自己在那儿笑得直不起腰。台上唱断魂,台下笑出声,当代舞台太多太多。张曼君以她的冷静驾驭着戏剧,驾驭着从气息到行为的一缕一丝。戏曲中的程式与舞蹈,常常会有点麻烦。多少现代戏曲,传统程式不会用,舞蹈不伦不类。但这个戏中,舞蹈不光增加了戏剧容量,提炼出的典型动作形态准确且生动,使叙事和人物外化的空间得到极大延展,而多数动作形态的写意性和区别于一般生活再现的“表现”价值,某种意义上已成为传统粤剧的程式拓展了。这种控制,是自觉,也是自恰的追求,可谓化境。曾小敏的声音和表演,也是“控制”之题中,完成度高,表现力上佳。听觉上感到唱腔设计的高音区过于集中,她也能轻松以对,颇震撼。对于戏本身而言,音乐唱腔似乎还可以适当调节。再有这个极为“控制”的舞台设计和灯光,用平淡表达着丝毫不平淡的典型,也看得我醉心不已。不同灯光映照下的波浪的简笔线条,投射出合理的戏剧情境,更反映出充分妥贴的戏剧表达的生命气质,这种出自于艺术本体和戏剧创造的要命的调调,既成就了舞台的自由,也成就了戏剧的艺术底色!
与文学、叙事部分相关的事情,会有人去分析,至于那些风霜历尽、苦去甘来的体味以及时光流转、命运不屈的慨叹,甚至时代更迭、今非昔比的升华,也不会少了评论家去阐发。我看中这个作品,却是因为它实在有着无法分辨的整体辉质,有着一望无边的艺术弥散,慢慢的,紧紧的,密密的,长长的,它是戏剧的,是戏曲的,是张曼君的,是曾小敏的,是这个创造群体所有的,实在是独特而美好。(常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