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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鹏禹
“只要你敢勇敢地做自己,就总有人会爱你。”伴随着最后一句宣言式的呐喊,付航在《喜剧之王单口季》决赛表演中夺冠,成为年度总冠军。相关词条迅速登上热搜第一,随之爆火的不仅有各种各样的付式段子,也带火了节目本身。据统计,总决赛播出前,《喜剧之王单口季》豆瓣评分7.5分,播出后评分升至8分。付航和节目的热度再次引发了公众的思考——什么是好的脱口秀?
为什么是付航?
大专、保安(BA)、“猴”……这些是贴在付航身上的标签。尽管出生在北京,他却不是一个“典型”的北京人。在部分网友想象中,北京人或多或少得是个拆迁户,家里有几套房,父母或亲戚有人在朝中做官,考北大清华只需要两三百分。然而,付航让大家“失望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出生于1994年的他,学生时代的经历乏善可陈,不仅成绩倒数,还因为爱接老师的话被罚坐到教室后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在表演中,付航讲了一个段子,分班时自己被分在F班,还以为是按姓氏分班,结果同学告诉他,是按字母的顺序,“F代表废物”。而当他的成绩哪怕有一点点进步,自己都恨不得高兴地告诉全世界。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差生”,出路是令人堪忧的,正像他在表演中提到的那个表白对象曾问道的:付航,你得想想以后怎么办啊。
毕业后,为了生计,付航从事过许多职业,包括保安、接线员、服务员、导游、酒店前台等,尝尽人间百态。直到2018年,他加入北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开启了演艺生涯。后来,他的线下演出热度不断攀升,在互联网平台上更是积累了大量粉丝,经过生活的锤炼和刻苦钻研,终于成为脱口秀行业的“顶流”之一。
以上的经历,或许正是许多人将他的夺冠总结为“小人物励志故事”“小人物终成喜剧之王”的原因。这当然没错,不过略嫌笼统。作为一名优秀的脱口秀演员,付航在素材积累、风格呈现、观众互动等方面都十分讲究。
“你都还没有站起来去生活就坐下来写作,多徒劳啊!”作家亨利·戴维·梭罗的这句话,我非常喜欢。它道出了创作的金科玉律——去生活、过真正的生活。付航在成名前,有漫长的成长期,而这些置身社会角角落落,经受人间摔摔打打的经历,正成就了他脱口秀表演的文本部分。他在私人会所当保安的过往,他收钱假扮真粉丝在机场接机的桥段,既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也是个人生命史的喜剧化记录。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个用“含泪的笑”面对生活的阳光男孩。
如果说付航的表演素材源于过往生活无意识的积累,那么他“passion”的风格呈现,则有意带给观众浮夸甚至略带疯癫、神经质的“极端”审美感受。扭曲的表情、大幅度的肢体语言、声嘶力竭的叫喊……付航的脱口秀往往给人强烈的感官冲击力。它让你的视觉、听觉瞬间打开,大脑随之一片空白,融入到表演者的情绪中。不论是模仿猴子的夸张表情,还是一声“passion”的尖利嘶叫,高声量的表演程式引发观众毁誉参半的评价。究其实质,采用这种“呐喊式”的情感宣泄,是因为表演者的“人设”是作为被嘲笑、被欺负的底层人物出现的,其中带有反抗性的意味,试图呈现自己给自己打气的力量感。这正是引发观众共情的原因。
付航的表演还非常注重与观众的互动,看过他线下演出的观众都知道,BA(保安)、大专、蒙克(Monkey)大学这些“梗”被引用率极高,他总是能根据观众千奇百怪的回答巧妙接话。甚至不少人买他的演出门票就是为了坐第一排与之互动。某种意义上说,观众就是脱口秀演员的搭档,演员的表演要随观众的反应和氛围的变化灵活调整。付航突出的随机应变能力,使其能够通过调节气氛、控制节奏,影响观众的反应。
方言是脱口秀演员立人设的手段之一。这个特点在付航这里并不明显,他说的固然是北京话,但更在整体形象上接通了北京人自嘲、找乐、逗闷子的精神气质。比如他讲到自己吃法餐,从点餐到秀英文,bug频出,令人捧腹,直到高潮之处喝起带火的鸡尾酒,没见过世面的自己与“上流社会”的差距在“喝火”的戏剧性情节中达到冲突的顶点。而这样做的心理动因是“要面儿”。面子问题是这个桥段之所以搞笑的内核,而北京人向来要面子。不论付航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地域文化在他身上都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安慰剂也要是甜的
以上技术性的分析属于“面子”,是付航夺冠的表面原因。深层次的“里子”是,他在解构生活、嘲笑生活、讽刺生活的同时,有稳定的价值传达。观看夺冠视频,我们看到付航主要讲了三个观点:第一,每个人(动物)都有自己的苦恼;第二,做自己人生的主角;第三,总会有人爱你。付航说,很多人觉得,“做人类好累啊,永远要分一二三本,人还分三六九等,做动物就好了”,其实动物也分三六九等。他讲到了猴子和马的故事,猪的烦恼,狗的烦恼。他想说的是,不平等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然而我们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我们能做的是接受自己、做自己。在接下来讲述自己成长经历的故事中,付航说到“舔狗的剧本里,舔狗才是主角”,被拒绝时,要说:“你杀青了,在我的剧本里杀青了。”观众的情绪在这些煽情的表述中,被点燃。最后结尾有关爱情主题的升华,则让一众网友感叹“脱口秀中他讽刺了世间所有,唯独没有讽刺过爱情”。
有人在这一点上拿付航和周星驰比较。我们发现,付航身上有《喜剧之王》中尹天仇的影子,二者构成了互文,曾经的一文不名、对梦想的痴狂、在人海中的沉浮,剧中人与现实中人相互映衬。在创作上,付航的脱口秀也有周星驰的影子。付航提到周星驰,“我这么多年,我觉得我没有白坚持,那束光永远打在周星驰的身上,然后照进我心里。”他夺冠后也得到了周星驰的发文祝贺。但最为重要的是,周星驰的喜剧有小人物的悲凉,更有普通人的梦想,有为梦想的坚守、付出。它在打破生活的滤镜时,也埋下希望的种子,保持了内心的定力。这是二者之间最重要的共通点,也是脱口秀应该具有的“里子”。
脱口秀门槛低,甚至“人人都能讲五分钟脱口秀”。这催生了大量脱口秀演员,我们在节目中看到,从00后哲学研究生到60后退休大爷,不论年龄、学历、职业、经历、性别,大量从素人出道的演员同台竞技,让普通人的人生被聚光灯照亮。平凡人的故事经过网络的放大,被无穷远方的人们所看见,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现象。
“被看见”是有力量的。来自不同群体和阶层的演员,通过表演传递出多样性的声音,为他们背后站立的人群充当“嘴替”,极大丰富了舆论场的信息量,也引发了大众对一些公共议题的思考。有的脱口秀演员吐槽职场加班文化,讽刺老板“相信一切就是不信《劳动法》”;有的视障脱口秀演员吐槽盲道的不合理,引发大众对视障群体出行权利的关注;有的女性脱口秀演员勇敢谈论“月经羞耻”,直指传统价值观僵化的顽疾。这些“嘴替”机智幽默、暗含机锋、先抑后扬的风格,用喜剧的外壳包裹对现实的敏锐感受,微妙地起到了革新大众观念的作用。
在资本加持下,脱口秀产业蓬勃发展,头部脱口秀演员爆火,身价迅速攀升。这从一些演员的线下演出费走高和商业代言增多中可以得到证明。另一方面,脱口秀俱乐部数量和线上节目新人面孔的激增中,也能看到资本对从业者的强大拉动力。在“被看见”的同时,像付航一样的一众脱口秀演员也被公众所“承认”。越来越多人摘掉“好学生”的有色眼镜,给予这些“耍嘴皮子”的人充分尊重。从“被看见”到“被尊重”,我们看到社会日益开放多元的一面,这是一种进步。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些拥有庞大粉丝、麦克风声量巨大的演员作为公众人物,是否也要承担与流量相匹配的责任?
我们看到,有些脱口秀演员的表演过于注重冲突效果,其对他人的“冒犯”超过艺术表演应有的边界,演变为人身攻击;有些过度炒作性别对立话题,从社会撕裂中换取身价攀升;有些分不清表演和生活的界限,把生活当“表演”,塌房新闻不断传来。出现上述情况的根源是,演员在成功面前心态失衡了。他们过度迎合公众情绪,观众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不管是美酒还是毒药。这令我想起电影《十二公民》中作伪证的大爷。他伪造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没有任何目的,除了被关注、被尊重。当一个“就连小孩都不愿听你说话”的老人,面对电视台的采访、警察的询问,他的心态失衡了。他渴望抓住这个机会,让别人拿他当回事。这是多么令人心酸,又多么可恨!
面对巨大的诱惑,无论是脱口秀演员,还是一切人,都必须明白自己的立场。即使你给观众的只是一点点安慰剂,它也要是甜的。
“我们”也是喜剧的一部分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有一部长篇小说《喜剧》,这本书很有意思,讲的是贺氏一门父子两代喜剧演员的传奇人生。父亲贺少天是大名鼎鼎的喜剧表演艺术家,演技精湛且深谙喜剧之道,凭借天生异相与孜孜不倦的钻研练就了一身绝活。大儿子贺加贝、二儿子贺火炬从小耳濡目染,在父亲的督促与言传身教下日益成长为舞台上的优秀演员。大儿子贺加贝开办贺氏喜剧坊,生意蒸蒸日上,潜在的危机也日益凸显。随着观众索要笑声的频率越来越高,贺加贝从几分钟给观众一个笑点,到十几秒就要有一个笑点。什么时候有小笑点、什么时候要让观众捧腹大笑,都必须经过精密计算。他的帮手史托芬更是用数据化手段管理演出,经营剧场每日的笑点。最终,贺加贝不仅透支了自己,也被观众所抛弃。
在作家陈彦看来,高度数学化的精密计算、一味迎合低俗趣味,不是导致小说中喜剧转变为悲剧的唯一原因。小说中的每一个观众都有责任为喜剧的沦陷埋单。《喜剧》像一个寓言,同样为今天的脱口秀敲响了警钟。今天的脱口秀,一个演出段落一般不超过十分钟,爆笑的段子必须连续不断,密集的金句要持续输出,观众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要与观众互动,节奏必须经过严格把控。最要命的是,观众不能出现疲惫,演出不能冷场,包袱不能抖不响。很多脱口秀演员都表示过熬夜写本子的挣扎,想不出好点子时的苦恼。在享受快乐时,我们是无法感受到创作者的痛苦的。
不论是演员,还是观众,似乎都陷入“欢乐焦虑”中。演员自不待言,观众等待笑声的时间也不断缩短,我们的耐心越来越少。从道德角度对此加以批驳是无意义的,需要看到的是社会加速已成为时代显著症候之一。“社会加速”理论的代表性学者、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哈特穆特·罗萨2005年出版了《加速:现代时间结构的变化》一书。他认为,时代的加速带来的不仅是时间的改变,更是精神和心灵结构的变化。
随着生活步调不断加快,“当下”的时间区间不断萎缩,我们主动或被动地要求“在一定时间单位当中行动事件或体验事件量的增加”。理论可以与我们的感受相对照:飞机、高铁已经很快,还是觉得慢;手机在地下室信号不好,人变得急不可耐;刷微信推送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觉得作者啰哩啰嗦;短视频超过一分钟就受不了,看电影有时还不如看剧情切片……我们着急是因为想要做或者体验得更多。尽管很难改变这种现状,但作为观众,是否可以适当提醒自己:多一分耐心与包容给脱口秀演员们?
除了笑点频繁外,脱口秀的另一大特点是必须充分调动观众情绪。这种情绪发挥的不是认知功能,它引发的是观众的感官反应,使其获得心理满足。也就是说,与其诉诸理性,诉诸情绪更为重要。我们需要的是“情绪价值”。这就使得脱口秀同样具备口头文学的现场感,它的文本更近似于行动。
这是什么意思?不妨引入J.L.奥斯汀在《如何以言行事》对“施行话语”与“记述话语”的区分加以解释。在奥斯汀看来,当我们述说或报道世界中的事实或事件,因其可以与世界相印证,所以它的主要功能是描述功能,这种言谈行为的行动性不强,可以和其他行为区分开。另一类话语有陈述句的语法构成,但它们并不履行描述或陈述功能,比如婚礼上说“我愿意”、踩到别人脚时说“我道歉”,说话本身就是在实施这类活动或履行其中的一部分。这种“说”就是“做”的话语,称之为“施行话语”。
脱口秀的话语本身,尤其是金句,多是表明某种态度,演员的“说”就是“做”。比如某演员在表演时曾说,“家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成绩好的孩子不打,男孩不打。”这讨伐的是重男轻女的观念。又如“别看我不是承重墙,但砸我你得花钱”,表明的是员工对于雇主的自尊态度。充斥着施行话语的脱口秀,立起了演员的人设,观众对人设的认可,折射出对鲜明主体性的肯定,体现出年轻一代普遍追求个性的心理。在“粉”这些演员的同时,观众是否也在其中投射进自身对自我意识的追求?我想是肯定的,这也是脱口秀的积极影响。
最重要的是,在光芒四射的脱口秀演员身上,观众看到了一点——人生不止一条赛道。这些出身草根的脱口秀演员被承认,从本质上说,与大众反感“优绩主义”的心理是投合的。
曾经,我们时代有各种各样的“英雄”,比如当年的“白卷英雄”张铁生,就是特定社会意识的产物。今天,脱口秀演员或许也是时代的“英雄”之一,他们刺破了“优绩主义”的神话,让人们看到了做题、高考、按部就班地考研考公并不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曾经一段时间里,社会充斥着对“小镇做题家”的议论。这个词记录着单一赛道对个体成长不可磨灭的影响,对它的讥讽或言说者的自嘲,亦暗含着对“优绩主义”的反思。
从源头上说,“优绩主义”一词出自美国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著作《精英的傲慢》。它阐释了这样的价值观:社会与经济的奖励机制应当依据才能、努力和成就这些“优绩”来决定。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刘擎解释说:“优绩主义伦理的核心是,成功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可以获得的东西,‘英雄不问出处’,你哪怕出身贫贱,‘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如果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那么成功者就应该获得奖赏。”优绩主义观念容易导致这样的误区:“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
不论是脱口秀演员在表演中所传递的观念,还是他们中的某些成功者所昭示的,都与这句话相反。除了“不够努力”,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社会结构问题?即使我们改变不了外界环境,是否可以反观自身,思考我们是否选错了赛道?或者说,我们是否“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脱口秀向我们抛出了如上问题。(张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