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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夏荷
专门去看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双重期待。一是沈伟对于华人舞蹈、中国舞蹈有过巨大启示,他的国际视野、视觉理想、现代观念,在给他和他的作品带来世界声誉的同时,也极大启迪过中国舞蹈家们的创作思路。自他之后,我们可以看到舞台上各种不同于传统舞蹈肢体语言形态的图象、色彩、造型、走位等表现形态,这些外在于肢体本身的形态,拓展了舞蹈尤其舞剧的表现可能。而且,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越来越多。
二是东坡之于舞蹈的无限可能性。东坡的人文质地,是丰厚充沛的,其精神趣味,都足以让创作者沉迷。但用舞蹈外化,这是个巨大的挑战。我猜想,沈伟一定会用表现主义的手法去演绎,毕竟,如果只对东坡做生活的一般化呈现,90分钟,怕是连个皮相也不能得,完全没有抵达其生命状态的可能性。沈伟不会那么愚笨。这种“表现”,更贴近舞蹈艺术的精神旨归,非常值得期待。
于是在这种期待中看完全剧。当初说好的舞剧,已然变成了“现代舞诗剧”,感觉像是面对出品方的妥协,这是个办法,也很好理解。毕竟,做这么一部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明白的作品,说是“舞剧”,以惯常审视,大概率是过不了出资方的关的,但如果说是“现代舞”且还是“诗剧”,也便相当于直白以告,别期待故事,甚至压根就没想让你看明白我讲什么。事情反倒简单了许多。诗剧就诗剧吧,舞台上呈现的这个结构,说得通的。
观演过程算不上愉悦,越到后来越乏味。有些东西做得有点意思的,但归根结底,沈伟借东坡这个 IP 做了一次自说自话的视觉表达,他很努力地表达他的艺术理想、手段和沉淀,却与东坡、东坡诗意无关。
如我所想,他完全剥离开历史、背景和所有生活样貌,用最大限度的疏离与陌生,将观众拉出他们认为的应有的样子,服装、布景,都不关联当时。这种跳出,本身是明智的,东坡那些事,大家都知晓,不面面俱到于形,才会倾心贯注于神,而且对于“表现”的极致追求,也应该与任何摹拟拉开距离,这是语境的统一,也关乎审美的纯粹。这个是表现意义上的,也很具现代性,应该说,很有点意思。
但从东坡的面貌与情境跳出后,将他拉向何处?这个作品最大的问题就来了:沈伟没读懂东坡和东坡诗意!剧中有几次尝次,最典型也最接近具象还原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他用光影色彩加人物造型、几何构图成功营建了凄凉诡吊的阴阳情境,加上阴森音效,舞台忽若黑夜坟地,人缓缓行走,如僵如尸。他终究没能表达出,短松坟岗是冷的,而东坡,肠是热的、心是酣的、思念是缠绵的、揪扯的。这大概是剧中东坡诗词最有画面感的、最有情感外化途径的一段,却只一场鬼片儿,无半点人气。
“明月几时有”,情愫被错位作用在了离别上,大段的贯穿《阳关三叠》的音乐,将“把酒问天”的超迈、“共婵娟”的冀盼,全然表达成了一番不痛不痒的“阴柔”与“残缺”。“老夫聊发少年狂”,毫无慷慨意气,而至于东坡陶陶乐尽天真的旷达至境,烟雨任平生,诗酒趁年华,明月清风我,创作者已不能触及半分,或虽有愿景,但也力不能逮。
这样的创作,是尴尬的,再好看的样子,也与那个在国人心中沉浮千载的苏东坡渐行渐远,你还做什么东坡和东坡诗意呢?这种“表现”,超出了与气质相关的度,文与质之间已全然断裂,根本谈不上表现与现代性生发的张力了。就是故弄玄虚,也得做出点若即若离的样子,留下一点不可言说的幽微涵义吧?
这是个能力问题,也关系到两个方面:一是沈伟的人文体悟,他从根本上未理解东坡的生命历程和东坡的诗意诗性,用尽了全力,也不过在他的思维中转圈圈;二是沈伟的语汇储备,即便将他的优势项目视觉与形式感都加上,他在诗意的表达上也无法企及最基本的要求:准确。多义与延展更不可能,说得重一些,沈伟的语汇是浅薄的。
审视他所用于表达的语汇,除了个别现代舞中常见的“类肩周炎”动作,他想遵循戏曲、太极的动作基因,因而风格上较具开阖感,有伸展性,能兼具古典与现代的审美趣味,只可惜思虑太短。他对于这些基因元素的变化再创造,没有很好的发展能力,在这个题材内更显得束手无策,因而其呈现的动作语汇是单一的、单薄的,从头至尾,还是那些形态,直至谢幕,也没能变个花样儿来。
这绝非语汇的主题集中,而是不会玩,缺少撒开玩的能力,间或拉出点他那与本体无关的惯常舞台形式,布个阵型,弄点姿态,也都脱离了主旨,完全回到他赖以立足的高形式感了。这是真正的为形式而形式,为现代而现代了。至于那些行走至舞台中央的2023的滑板车和自行车,就更是“为赋新词”了。
要说这个作品能揪住我的,只一段,开场那段。音乐甫起,居然是独奏的古琴曲《忆故人》。舞台中间升起一个圆形空间,内置一人,独舞。音乐与情境,都与东坡、东坡诗意无关,但其表现的生发,却是意重重、思绵绵,关系又妥贴得很。也只这一段,便演完了全场。独舞的空间很小,时间也不长,语言延至全场,又是一台90分钟的剧,5分钟到位。不大的辗转腾挪,蒙胧而淋漓,将舞蹈表意的“有”与“无”诠释得很到位。我是能听出这段琴曲的名称来,自有一番感悟,同时我也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听得出来,那么在高度写意、高度表现的古琴音乐之下,每个人大概都能产生悟读,这种容量,才是真正的现代艺术张力所在吧。这段舞,有人视为忆东坡,有人视他为东坡,一时间我也恍惚,恍惚后又落定,这种起落,让人虚空又充盈,很是美好。5分钟之后的重复与浅薄不说,能有此5分钟,这一晚便是值得的。
当然,也是与我二十来年的一段思考有关。古琴音乐是写意的,其内在精神是基于表现的,除了个别曲目有形而下的拟声,如张孔山《流水》之七十二滚拂,以及个别曲名题解经琴人附会外,大多琴曲完全是内心外化于声,涵养着文人修为与格调的。古琴音乐写意、写神,写情都是少的,这个最为古典的乐器,它的音乐特性却最具现代性!它声不拟形,没有功能性的律动感,却最具节奏张力,它在不同打谱与演奏条件下、一定程度的即时即兴,是能很好地作为舞蹈艺术表达的生发依据的,这两个互为高级的艺术形态,遇见便是最美好。
这些年来,我曾跟一些舞蹈家交流过这个事情,你就看吧,《列子御风》,多好的独舞题材,《渔樵问答》《孤馆遇神》,双人舞,《平沙落雁》,独舞加群舞,但不能扮成大雁,就如某些琴师所言“剌伏”之声为猎人开枪那样的拙劣。太多了,编成舞蹈,都是气质精神的互相成就。说过挺多次,很可惜,他们似乎都没感觉,或者力有不逮,我挺遗憾,但也没撤。
沈伟让古琴进来,现场演奏,赵晓霞弹了几首曲,舞蹈就着琴曲。说实在的,也就第一曲《忆故人》。后头都不太对路,最莫名其妙的是《阳关三叠》,古琴讲中正平和、轻微淡远,很少宣泄情感,但这一首是浓郁的离情别绪,很显著。用错了地方。陈其钢发展了它的音乐主题,几乎贯穿全部音乐,也是对东坡诗意基调的误解。东坡很少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离别,更少有愁绪。这是误解误会,并非误读。《酒狂》与《神人畅》,以及赵晓霞的一段即兴,也都不搭调。沈伟要的,充其量还是个形式,他没有推敲琴曲本身,或者,不太熟悉吧。
舞蹈也好,琴曲也罢,诗忆东坡,既然是个依据,总还得找点相干,不相干就别做对应,像做无标题音乐那样,做做无标题舞蹈,也挺好。用诗句做篇章的引首,还把诗句打上天幕,这是引导,是题解,也是舞蹈的精神标记,要对得上或者起码基本靠边才行,如果对不上,或者我就要个实验性,那就学学宋人写词的招数好了:定风波、临江仙、水调歌头、八声甘州,这种标题的“无标题”,又辨证,又雅致,也是一种哄得了人的形式感呢。戏言了。(李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