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左 衡
贾樟柯导演的新作《风流一代》,从素材积攒的时间来看,也不妨说大半其实是旧作。胶片、模拟录像带、显像管电视机等,为观众唤回了世纪之初的视觉经验。然而,毕竟是最新推出的作品,手机、超市监控摄像头、智能机器人的面部表情符号,又标志出当下日常的影像技术。电影在两极化的视听体验之间,装下了中国在21世纪历史进程中的一个个侧影。以“风流一代”为名,更透露出影片试图为人物作传、为时代作结的意味。电影《风流一代》海报。(图片源于网络)
从影片的市场反响来看,这次作结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共情和共鸣。从目前的评价来看,不以为然的占多,为其辩护的居少。与贾樟柯创作生涯同时成长的观众,尤其是曾经喜爱、欣赏过贾樟柯乃至第六代电影作者群的一代观众,终于也到了为贾樟柯作传、作结的时候。
审美趣味成就了早期的贾樟柯。我们知道,审美趣味有时间属性和地域属性。在贾樟柯的作品里,他的审美趣味一直有两种。一种是现代性的,以流行歌曲、流行舞蹈、时装、前卫艺术、商演、文化消费场所等为表征,背景人物多为青年。一种是乡土的,以城市景观、工厂矿区、上一时代建筑、家庭空间等为表征,背景人物多为中老年。
现代的生活经验和艺术震惊永不停歇,却也漂浮不定,令人不安。乡土似乎陈旧乏味,给年轻人以窒息感;又似乎永恒稳定,可以依偎。这两种审美趣味在山西的二三线城市和乡镇被神奇地融合在了一起,比如影片中贴着乡村年画图案墙纸的卡拉OK包间,穿着泳装推销白酒的妙龄女郎。一切外来的时尚,都将产生本土化的变形;变形后的本土时尚,就此成为新的别样时尚。从乡土走来,看到现代景观,心向往之,然后努力而匆忙地走向现代,并在这个过程中感受痛楚、陷入迷茫,又在恍惚间听到来自乡土的某种召唤——这确乎曾是无数中国青年人的心路历程。
对于他们而言,比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曲折经验更直观的,当然是生活里的种种细节,其中最突出的、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无疑是青春期里听到、看到的审美对象。这种审美趣味是难以割舍的,因此,那一代(更确切地说是80、90两代)观众一直在帮助着贾樟柯。贾樟柯从他们的审美趣味里发现了文艺青年所特有的文化基因密码,而后被他大事张扬为青春迷惘、时代步伐、乡土时尚,最终在国际影坛上转换成了继第五代之后、更具现代意味的中国影像代言。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此时,正值发展中期的贾樟柯仿佛被一种叙事模式锁死了,一旦进入更大的、与民族形象有关的电影叙事,立马暴露出个体经验不足、情怀情调羸弱的问题。或许,我们可以从外部的角度来解释,为什么贾樟柯的故事会走出山西,走向了西部和南方。
三峡移民工程书写了中国当代社会史的大移民叙事,南方则奏响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现代化叙事的新乐章。二者的结合先天地为电影提供了背景,再辅以贾樟柯擅长的发现捕捉典型细节之能力,上述的审美趣味也由此得以延展、丰富。然而,叙事弱化这一特点也慢慢地显露出来,变成了叙事虚弱的问题。
2006年的《三峡好人》为贾樟柯赢得了威尼斯金狮奖,也让他探索出了一种叙事模式,这一模式后来在《江湖儿女》里变化了形态,此次在《风流一代》里再次被采用。这一叙事的原型,是中国民间文艺里的“千里寻夫”情节和“痴心女子负心汉”人设。贾樟柯将其做了变形:一方面解释了负心汉的行动和心理(解释得很无力),另一方面添了一条更具现代感的尾巴——男性在残疾后归来,向女性寻求庇护,将决定权交到了女性手里。这里有必要提醒一下观众,千万不要把这个尾巴理解为性别叙事。
从中国文艺的传统意象和心理学角度来分析,大女主反倒极可能是电影叙事者或者作者的代言人,那是一个纠结于“以往我曾追求却幻灭、现在我要执着还是放下”的文艺青年主体形象。在这个充满了隐喻形态的叙事里,文艺青年仍然拥有裁决世界和他人的权力。显然,贾樟柯——也包括与他同时期和更早时期的中国电影作者——所擅长的艺术表达和偏好的艺术追求,不在叙事,而在抒情。叙事,特别是有关现实的叙事,显然要比抒情更贴近真实。它的作者,也因此不得不被放置在真实这一维度上进行衡量。
归根到底,是历史认知限制了后期的贾樟柯。由于没有走出那一代文艺青年的心态和视界,导致他后来的作品总是透露出怀旧的、感伤的基调。中国二三线城市和乡镇十余年来的变迁、最新的社会景观,在贾樟柯的影片里并未真正得到关注和呈现。与此同时,由于功成名就,贾樟柯不再会因青春时的无助无力感到烦恼。相反地,他在影片里更愿意塑造的一种形象和叙事,是获得了金钱、权力和异性的男子如何走向了败落和颓废。似乎这是当年的小山、小武们所能抵达的最高处,和他们命定滑向的最低谷。
这显然不可能是当代中国叙事的主体构成,这也和当代年轻人的人生经验相去甚远。疏远了社会现实,不了解真实人生,自恋复又自怜,江郎才尽的最大原因是江郎发达了。如此种种,才是值得我们在遗憾不满之后有所留意和警惕的。
电影《风流一代》海报。(图片源于网络)
《风流一代》的日文译名为“新世纪浪漫一代”,如果拿来与李欧梵论说20世纪新文化运动推动新文学热潮的著作《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加以对比,格外令人感慨。两个世纪的前期,中国都出现了可以用“浪漫”来命名的一代文艺青年。风流和浪漫,在汉语里都带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和审美趣味,表征着激情和力量,且伴有热烈醒目的形式。然而在贾樟柯的叙事里,这两个词语更多带来的是反讽意味:那一代人所追求的浪漫和风流,不过是喧哗和骚动罢了。反倒是英文片名(Caught by the Tides,似可译为“被一次次浪涛捕获”)更能直接传递出贾樟柯作结时的认知。
钱钟书说过,为他人作传的人,最终呈现出的其实是自己的心境。同理,《风流一代》可以看作是贾樟柯的自传,早期、中期、后期三个面相俱在其中。再仔细看,他可能还无意间为他那一代的中国影坛风流人物一起做了小传小结。这样想,此片着实有趣。当然,如果年长的观众带着一种访古寻旧的心情去浏览一番,也不无所得。
贾樟柯先生目前还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如操办电影节,如为更年轻一代的电影人当监制,这些反倒是跳出了他作为电影创作者的局限,收获满满、成绩斐然。与《风流一代》同时段上映的《好东西》(邵艺辉编导),正好可以拿来和本片比照,那种时移世易之感格外深刻。作为观众,我们当然欢迎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的局面,这才符合历史的辩证法。
(作者系中国电影资料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