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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肇鑫
作者题记:上昆大院是我思考昆曲的课堂,很多老艺术家都是我认识昆曲的启蒙老师,现任前任团长和那位副团也一直积极支持和参与《说戏》工程。我信奉“为尊者讳”的传统道德。本文舞剑,意非院团。只是因为有一些大吹大擂的文章,正在误导着社会对于昆曲的正确认识(其实也是在误导上昆),所以我才不得不就事论事,就文论文,就戏论戏,在三个月中五易其稿,也来谈《全本》,以正视听。本文貌似否定性的剧评,实为很正面的论述:什么才是“中国昆曲”?我一直满怀期待,期待上昆能踏着振飞先生的脚印,而拿出更多散发着书卷气的作品。愿上昆书香满院,满台书香。上昆能,一定能。
最近,上海昆剧团的《牡丹亭(全本)》(以下称《全本》)去北京参加盛会,大家很高兴。
为此,学者和记者在媒体上发表了很多文章,称《全本》“唤起民族文化意识”,“惊艳当代”。如此称颂,难免令人联想到演艺界的一句老话:凡锣鼓喧嚣者,很可能是因为舞台上的底气不足。而洋洋洒洒地挂出一大群艺术顾问,可能也同底气不足有些关系。
这《全本》,我几个月前在香港看过。由外来创作人员主创的这台戏,确有不足,也有很多多余。
先说开演前。各媒体关于“惊艳当代”的报道,喧染得太夸张,而同实际情况相去很大。参加“第52届香港艺术节”的《全本》,在开演前四个半月就开票了。但据公布的数字,两个半月后,剧场前座的票(港币388元)仍然有售,这反映港澳台资深的昆曲观众并不热衷。
再说开演后,舞台下。第一天“上本”结束,完全没有任何掌声和喝彩,全场观众静静地离开了剧场。第二天的“中本”结束,有了一些掌声。这是因为“中本”中经典段落较多,也反衬了“上本”结束没有掌声并不是观众的水平不行,而是观众的决定。
三说舞台上。舞台上,最明显的问题是“创新”和“传统”之间断层累累,二者格格不入。很多粗糙的裂痕,显现出外来的导演并不是很了解昆曲的文化本元,也反映了他不大理解昆曲的艺术本色。
《全本》反映了创作者对昆曲文化本元的理解。昆曲,是文人士大夫的戏曲。这既是追根溯源的事实,也是几百年来一直至几十年前凡昆曲人都公认的昆曲内涵。原著《劝农》的关键词是“劝”。“劝,勉也”,规劝,劝导。“劝”,既显示了士大夫汤显祖的文字功力,也符合南安太守杜宝为人处世的态度。但《全本》中的这场戏,却闹成了革命样板戏《龙江颂》中轰轰烈烈庆丰收的翻版。这些“新古典主义”的表现,在《全本》中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导演虽熟读《牡丹亭》文本,却不了解中国昆曲的文化本元。
《全本》反映了创作者对昆曲艺术本色的理解。昆曲,是很讲究写意的戏曲。意境是文人士大夫艺术的核心价值。因此,静敛而不张扬,简洁而不繁复,就成为昆曲艺术的本色(见梁谷音《说 阳告》,林继凡《说 游殿》,岳美缇《说 问病》等)。但《全本》并不然。
例一,外来的导演,在现代化的大舞台上安排的实景太多,导致全剧能够呈现的意境极少。有文字记载,虽然《青春版》的制作人也高举“大美”的新美学大旗,但深谙昆曲艺术本色的总导演仍再三叮嘱台湾来的舞美设计王孟超修改得“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尽量简单一些”。孟超先生在参加了《青春版》后总结得很清晰:“昆曲的舞美设计,应该尽量写意。因为中国戏曲的精华在于给人以想象空间。中国艺术的很大一部分是由观众的想象来完成的”。在中国昆曲的舞台上,“一桌二椅”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其精彩,就在于其“无色彩”。其虽默默无声,却脚踏实地协助着演员呈现出一层层的意境。惯于现代舞台剧的外来创作人员,并不明白箇中奥妙。干净的舞台如同干净的画纸,是文人作品最基本的要素。
《全本》的浓色调和强音频,也同中国文人作品“清(儒雅)微(精致)淡(淡泊)远(意境)”的艺术共性,相去甚远。背离了文人作品的艺术共性,那还是文人作品吗?所以,这一次的《全本》,提供了一个文化作品“转基因”的具体例证:案头上的文本是文人的基因,而舞台上的呈现却是市井的。
例二,载歌载舞,是中国昆曲的亮点,但不是昆剧表演的要点。凡事,应有度。适度的载歌载舞是昆剧,过度的载歌载舞是舞剧。中国昆曲载歌载舞,是因为中国文人吟诗而情不自禁起舞;中国昆曲无歌不舞,则是因为中国文人又是谦谦君子,彬彬斯文方显得文人的儒雅。现代舞台剧的导演在《全本》中,不断安排载歌载舞,人为地强化载歌载舞,甚至在舞台深处的角落也让演员不停地手舞足蹈,不肯给舞台一点“留白”,实在是画蛇添足了。外来的舞台剧导演,误解了昆曲的“载歌载舞”,但至少应该明白舞台聚焦原则。分散观众的视焦,是舞台上的重大败笔。
类似的败迹,有很多。因此,如果对于这个作品不作脱胎换骨的思考,如果不能开放胸怀作认真的争鸣,如果继续维持这样的《劝农》和其他的新编,那么,现在的这台戏就更像一台大型歌舞剧。外聘导演利用了大量的昆曲元素,在现代机械化的舞台上併串了一台“守正”和“创新”生硬杂交的交响歌舞剧。但,这明显已经不是祖宗的遗产了。
以上是表演,以下是观感。
之一,《全本》标榜“只删不改”,然而,《全本》虽删减了原文本中的一些念白和曲词,却又增添了不少无文字的表演。前者是明删,后者是暗加,“无字胜有字”,“一切尽在无言中”。其实,删就是改,暗加更是改。所以,“只删不改”,是一个伪命题。《全本》如此,其他很多自称“不改”的新版,亦然。
之二,经过“又删又加”的《全本》并非如标榜,体现了《牡丹亭》原著精神和汤显祖的思想。相反,观看《全本》后,我们对汤显祖的思想更迷茫了,而对外来导演的创新更清楚了。《全本》只是在表现现代导演的创作思想。在这台大型歌舞剧的招牌上挂了个“羊头”,冠名为《汤显祖 牡丹亭(全本)》,汤显祖同意吗?
之三,艺术作品,不是工业产品和农业产品,其价值不是以产量来评估的。无论是50场,还是500场,都只是在说明产量,说明演出的票房价值,而不是作品的艺术价值。沾沾自喜于产量的人,不是在搞艺术,而是在搞产业。怀有传承的初心,却无可奈何地屈从于产业的使命,实在很不幸。
之四,《全本》的出现,对于昆曲本元和本色的思考,还是有益的。大家可以冷静地比较这台《全本》和老一代艺术家的“舞台呈现”。老一代的经典作品,有些就是《牡丹亭》中的。而他们的“舞台呈现”,则不仅是指“四功五法”的规范,更是指舞台上气韵和意境的呈现。有比较,才可鉴别,才会恍然大悟,才会大吃一惊,才能理解传统,更加珍惜传统。民间智慧,“只怕货比货”。大家应该利用《全本》的出现,同传统的“同名经典”仔细进行比较。因此,我仍然推荐大家去看看《全本》。
之五,文人艺术与市井艺术,本质不同而难兼容。谷音老师在《说阳告》中已经非常明确地指出,昆曲艺术的基因非常特别,具顽固的排外性。舞台剧大师,专长于现代戏剧学。传统智慧早有“龙生龙,凤生凤”的预断。剧团则因一子错,全盘皆落索。这次的结果,对于现在正在外聘或将来计划招揽舞台剧导演的其他昆院,应该会有警示。
之六,上昆被称誉为“一流剧团”的历史原因,就是因为她对传统经典的敬畏,认真地保护和出色地再现。上昆的这五代艺术家,包括蔡正仁、岳美缇,包括胡维露、罗晨雪,无一不是由传统经典作品培养出来的。但是,这次对于外来的指手画脚,大家却丧失了识别力和免疫力,耐不住寂寞,抵不住诱惑,守不住根本。
之七,有观众批评,《全本》拿起《牡丹亭》的本子砸汤显祖的脚。箇中原因,应该深思。看来,创建新学科“中国文人艺术学”,研究中国文人艺术的历史,以文人艺术的共性为理论,对昆曲表演的舞台实践作体系性的总结和理论性的指导,已是当务之急。如果仍然尽以“戏曲艺术”为依归,而不以“文人艺术”作指导,那么昆曲一定只能继续以市井为市场,在现代华丽的勾栏中尽失昆剧特有的文人气韵和书卷意境。文人性是中国昆曲之本,而戏曲性则是其表现之道。“君子务本,本立道生”。
对于《全本》优劣是非的争辩,众说纷纭,但可休矣。因为很简单,历史是判定作品优劣的大法官。我们每一个人(包括称颂派)都可以扪心自问,《全本》中究竟有没有哪二三个新呈现的片段将会成为昆曲表演史上新的经典,而被恭恭敬敬地奉入列祖列宗的庙堂,有资格拱奉在老一代艺术家那百余折经典折子戏的神主牌位旁边,成为新的神牌,也受到后人的敬仰,受到膜拜,成为学习的新教材?《全本》中,有没有哪一段会成为新的折子戏?哪一段?请主创指指,请观众想想。其实,能不能成为《中国戏曲表演史》中的一折经典,是检测作品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准则。大家不仅可以以此“拷问”《全本》,也可以以此检测其他的“新创”。
值得强调的是,当今“神台”上那百余折被奉为经典的折子戏,被很多学者教授视为“历史上仅存的祖传”,其实完全不然。根据《说戏》的详细记载,这些经典中有很多都是当代的老艺术家,在老先生的帮助下,一招一式重新“捏”出来的。仅在上昆贡献的那五十六件作品中,《阳告》几乎完全是原创的,《偷诗》《琴挑》《湖楼》《受吐》《问病》中有不少表演是新创的,《佳期》《思凡》《楼会》《醉写》《前后》《挡马》《下山》《活捉》《撞钟》《茶访》《秋江》《崭娥》等等,也都焕然一新了。《说戏》的五卷本,自开卷的《刀会》至终篇的《点香》,就是不断地阐释着老艺术家在这百折传统作品中的工作,如何装裱,如何修旧,如何补裘,如何续貂尾,天衣何以无缝,创新如何守正,他/她们为何能入了庙堂上神台。当时百余件作品的成功,是因为那一代人深谙着昆曲表演的文化本元和艺术本色;而当今创作《全本》的失败,则是因为现在的文人“饱暖思折腾”。昆曲,不必泥古,但绝不可被折腾。
这块土地上的名山名水和名园,实在很不幸。一旦被“上榜”,就必先受青睐,再遭虐待。“到此一游”的,“附庸风雅”的,“青山留名”的,“添砖加瓦”的,“题匾拟榜”的,川流不息。因为人所皆知,背靠大树好乘凉。在名山名川留下自己的姓名,可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于是,这里被蜂拥了,被践踏了,被涂鸦了,被喧哗着,处处人声啼不住。景点在原地(原著)名为进行创新,实被折腾。而后,却仍名为“西湖”,仍名为“黄山”。“山川并不因我而生辉,我却因它而扬威”。传统昆曲的遭遇也是如此。让我们看看那边的新园林,就可以理解这里的新昆曲。
昆曲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愿您长久,新旧古难全。登峰造极日,无奈下山时。物既已致极,而自必返之。近千年的中国戏曲,历经数百年的磨砺后,得到了明清文人的青睐和眷顾,被邀而由草堂走进了厅堂,但随着士大夫甩袖离去,现终又回到了市井。
我们很有幸,难得地成为了历史转折的见证人,见证着一件五百年的艺术精品竟然在这二十年会急遽蜕变。(叶肇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