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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春林
我与温州作家程绍国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或许是性情彼此相投,总是时在念中。很多年前,他曾经以一部匠心独运、见识特出的《林斤澜说》惊艳文学江湖。当然,《林斤澜说》也仅仅是程绍国文学情怀的其中一面。程绍国一直对小说创作情有独钟,并试图在该领域有所作为。2025年初推出的长篇小说《体察师的日子》(中国文史出版社2025年1月版),就可以被看作是程绍国小说创作实绩的充分体现。
这本书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体察师”三个字。在我个人有限的生活视野里,从来都没有注意到体察师这样一个特别的职业。我满腹疑问,在细致地翻检过这部作品之后得到了答案,原来,所谓“体察师”完全是程绍国凭空虚构出来的一种职业。正如同卡夫卡《变形记》的叙事必须依赖于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大甲虫这样一个违背常规的假定性前提一样,《体察师的日子》的全部叙事也只有依赖于“体察师”这一凭空虚构的职业才能成立,这一假定性前提也可以被看作是《体察师的日子》的艺术支撑点。从艺术逻辑来说,也肯定是先有“体察师”,才会有“体察师”的日常生活,从而进一步生成小说文本。虽然我们不知道卡夫卡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让格里高尔·萨姆沙变身为一只大甲虫,而不是其他的小动物,但程绍国让三轮车夫丁西变身为体察师,从日常生活的逻辑来说,其实也还是有章可循的。虽然没有从作家那里得到相应的证实,但在我的理解中,“体察师”的设定一定是从体察民情这一语词中演绎生发出来的。如此一种假定性前提的精妙设定,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小说在艺术层面的一大亮点。
故事的发生地被设定在一个名叫天州的南方城市。“被”变身为体察师的主人公丁西,原本只是依靠一辆三轮车讨生活的普通劳动者。蹬三轮车倒也罢了,关键问题在于,在天州,三轮车也分有牌照与无牌照两种。由于交通管制的缘故,有一些相对重要的路段,根本就不允许无牌照的三轮车进入。丁西的三轮车,偏偏就是没有牌照的那一种。如果说三轮车夫的职业原本就已经低人一等,那么,没有牌照的丁西就更是处于等而下之的地位。与他的三轮车夫职业相匹配,他的老婆董彩凤经营着一家小酒店,两个人的合力也只能维持他们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丁西的日常生活非常繁忙,“清晨起床,骑三轮车到最近的道里菜场置菜,回来放到小酒店,就得骑着三轮车去做生意了,拉客。”由于生活的节奏过于紧张,丁西曾经建议董彩凤雇一个服务员,却遭到了老婆的坚决拒绝,因为他的老父亲还躺在医院里,需要不少的医疗费,他们的日常生活必须尽量节省。甫一出场时的丁西,突出的性格特征是自私、贪婪而又软弱、怯懦。丁西的父亲很早就参加了革命,曾经打过游击。这样的革命资历,让他在一九四九年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镇领导。没想到的是,到了一九五九年,积极响应精减干部号召的父亲,竟然主动返回乡村,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丁西的理解中,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一个三轮车夫是受父亲牵累。如果父亲当年不主动返乡成为农民,那自己肯定也会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然而某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刚刚从省政协主席位置上退下来的丁主席,却在一个被称为郝叔的房地产老板的陪同下,突然跑到医院来看望丁西父亲。原来,这位丁主席,当年曾做过镇里的文书,父亲是他的老上级。因是之故,丁主席主动表示,要把父亲接下来的医疗费和床位费全部个人承揽下来。丁西的第一反应则是试图让丁主席把此前的相关费用也都一并报销处理,这正是他自私贪婪的一面。父亲去世后,当地痞流氓薛蒙霸企图趁机医闹,以便获取医院的高额赔偿,并且许愿将来和丁西四六分成的时候,他竟然私下答应了薛蒙霸的要求。还有一点就是,表面上虽然已经答应郝叔拒绝接受医院的赔偿,但私下里不仅接受了医院的二十万元赔偿,还将其变成了自己的私房钱。种种行径再次证明了丁西的自私与贪婪。除了自私贪婪之外,能够充分证明他性格中软弱、怯懦一面的,则是老婆董彩凤与薛蒙霸的通奸事件。丁西如同阿Q精神胜利法一般自我排解:“老婆这么好,通奸的事也不是天塌下来,身体接触一下,也是生活作风问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不仅董彩凤保证不会再有此事发生,而且薛蒙霸还给自己送来了一瓶酒:“宰相肚里能撑船,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不过,他的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像是肚脐眼里搁了一粒小沙子。”
事情的转折,最早从丁西父亲那场非同寻常的葬礼开始。由于受到丁主席的影响,包括市长在内的二十来位领导竟然破天荒地全参加了丁西父亲的葬礼。在那些同样前来参加葬礼的三轮车夫们看来,“丁西他爸就是个农民,这些大领导会为一个脚踏烂淤泥的农民送终吗?这个信号最重大了。丁西肯定是有名堂的!”想不到的是,就在三轮车夫们莫名诧异的过程中,联系丁西此前骑三轮车过程中总是软弱受欺的若干迹象,“体察师”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称号居然硬是被位居民间底层的他们给酝酿想象出来了:“我们都说,你骑三轮车根本不积极,老是谦让。你不像是骑三轮车拉客的人。还有,警察扣你的车,但从来没有扣你的人罚款。可是别人是扣车又罚款的。我想警察碍于颜面先扣车,第二天就发还了。我们大家私下里说,你是上面的人,三轮车是道具,你的目的是体察下层民情、底下百姓生活是怎么个样子的,然后向你的上级汇报。”这些三轮车夫们一厢情愿地进一步理解为,“这还真是的。丁西是伏在社会底层体察民情的人,然后把这民情向上传达,上面才好制定方针政策。中央是完全为我们好的,为我们老百姓伤尽脑筋,但没有丁西这种人,上面就不知道我们社会底层究竟怎么样,因为许多干部往往作假,说自己的市、自己的区怎么好怎么好。只有丁西他们真真切切地体察,直接报到中央才行。叫特务的确有些不合适。那么应该叫什么好呢?”到底叫什么好呢?三轮车夫们一番苦思冥想的最终结果,就是“体察师”。虽然我们不知道程绍国到底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写作心理,但他的这一奇思妙想所真切折射出的,其实是普通民众一种卑微而朴素的社会理想,他们渴望有人能够将他们的生存状况与理想期望真实地反映到高层决策者那里去。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丁西之所以会被那些三轮车夫们不无坚定地认定为是一位体察师,与他自己那种半推半就的暧昧态度也紧密相关。面对着车友们的反复追问,丁西没有予以坚决的否认:“这是你们说的,我没有说。”“我没有说我是什么体察师,我还是骑我的三轮车,你们也不要想多了。”之所以会是如此,其实与沉潜于丁西内心深处的一种虚荣心理脱不开干系,所以丁西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比如,当车友粗喉咙以他们俩关系要好为由要求丁西一定“收下”自己的时候,丁西给出的回答竟然是“我有数了,我会记着,你慢慢回家吧。”或许因为三轮车夫们想象中的体察师这一职业带有明察暗访性质,当事人丁西的态度越是暧昧,他们便越是会坚定自己的认识。
行文至此,必须提及那位曾经陪同丁主席去探望丁西父亲的房地产老板郝叔。其实,早在他们在医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丁西就已经认出,这位腿有点瘸的郝叔,此前就时不时地会去他们家的小酒店用餐。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位老色鬼早已对颇有几分姿色的小酒店老板娘董彩凤垂涎三尺。借用郝叔自己的话来说,虽然他身边不缺女人,尤其是不缺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但他却偏偏喜欢早已徐娘半老的董彩凤。更进一步说,郝叔之所以会对董彩凤如此这般地用心用情,与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结紧密相关。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董彩凤专门转述给丁西的一段话语中:“他老是同我说,说爱我,我有点把持不住了。他爱我,是真的。但是他又说恨纸山,恨纸山所有的人,除了大姐。他说的什么少年时和一个叫金凤的女孩相爱,人家躲他,金凤像我。好像在说明他爱我,合情合理合乎逻辑。”虽然董彩凤曾经明确认定郝叔的相关说法不可靠,但在我的理解中,潜隐于郝叔这种说法背后的,极有可能正是令他本人终生难忘的青年时期的一次情感受挫的经历。当年的郝叔与金凤,虽然彼此情投意合,但由于遭到女方家庭的坚决反对,最终也只能是被棒打鸳鸯。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为纸山人,且长得特别像金凤的董彩凤,其实很是带有几分金凤替代品的味道。另一方面,虚荣心极强的丁西不管不顾地想着要接近郝叔,二者合力的直接结果,就是丁西撺掇着内心里并不怎么情愿的董彩凤,一起把家搬进了天州市的一个高档小区,和郝叔生活在了一座楼里。仅仅是给郝叔做一点纸山饭,董彩凤就可以得到二十万年薪,而丁西早上买点菜,有空做点杂事,年薪才三万六千块。掩映于其后的,当然是郝叔对董彩凤的别有用心,以及丁西“卖妻求荣”的事实。
但请注意,在强调丁西人性中贪婪无耻一面存在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注意到,在被三轮车夫们强制成为“体察师”之后,丁西或许意识到自己身上莫名肩负了一种责任感,由此他的人性世界出现了一种从狭隘与逼仄走向开阔与辽远的趋势。丁西突然开始变得胸怀坦荡、眼界扩大,不仅不再斤斤计较于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且还开始对以三轮车夫为代表的芸芸众生满怀同情,努力以个人微薄的力量帮助着这个群体。我们把发生在“体察师”丁西身上的这种微妙变化,称之为人性复苏。这一点,再集中不过地体现在以下若干细节之中。比如,在高档小区里大香樟树问题的处理上,虽然郝叔一再要求他严惩冒犯自己的记者萧马龙与《天州晨报》总编任云伦,但丁西却因为认识到郝叔行为的不正当性而采取了一种虚与委蛇的态度;当车夫们强烈抗议丁西的三轮车虽没有牌照却照样可以在大街上横行无阻,并连带建议彻底取缔无牌照三轮车的时候,谈判代表大个子被警方拘留,这个时候强烈央求郝叔想方设法释放了他的,同样是丁西。再比如,丁西为了成为郝叔的宾利车司机而专门去学开车,期间遇到了一位身世凄惨的女人。他尽一切可能地帮助她,不仅为她支付昂贵的餐费、给驾校教练包红包,而且还主动以“体察师”的身份与考官沟通,帮她顺利地拿到了驾照。当女人试图用身体对他进行“酬谢”的时候,丁西居然经受住了这场严酷的人性考验。
当然,最值得肯定的一点,就是他在会市坊拆迁问题上对底层民众利益进行强有力的维护,甚至有一点为民请命的意味。他言辞凿凿:“他们三轮车没得骑了,个个待业在家,我们可不能让他们吃亏,必须多加关照。组织上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说,丁西,你是对的,你放心吧。我却不放心,今天上午,我就特地去了一趟市政府。有关你们的房子,这是顶顶重要的事情,我要尊重领导,电话里说说不行,必须亲自上门,把你们的事情敲定,不能马虎。”丁西虽清楚自己的确不是什么体察师,但戏一旦演长了,也会渐渐入戏。这或许与内心深处某种强烈的自我暗示紧密相关,时间长了,他竟然会在很多时候不自觉地把自己真的当成体察师。其次,是他行动层面上的不折不扣。郝叔之所以要让丁西和大个子去套近乎,原本是想要把赔额尽可能地压低。赔额压得越低,郝叔的利润就越大。丁西却“杀富济贫”,硬是帮助大个子他们把赔额确定在了最高标准上。吃里扒外的丁西到最后,竟然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到了底层的苦难兄弟一边。
别的且不说,单是利用与郝叔的特殊关系千方百计地为普通民众谋利益这一点,所充分说明的,这是丁西人性复苏后思想与精神境界的一种空前提升。(王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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