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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金平
要说“唐探”系列的魅力,刘昊然与王宝强两位主演功不可没。刘昊然以其清秀俊朗、儒雅从容的气质引人瞩目,王宝强则以其粗犷豪放、不拘小节的形象深入人心。两人同框时,不仅在外形上形成强烈反差,更在破案过程中因思维方式与行为模式的差异,频频引发令人捧腹的桥段。
电影《唐探1900》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因此,观众对“唐探”系列已形成一种固有认知:影片通过两位非典型侦探的角色设定,选择一个有一定景观魅力的城市,在喧闹而离奇的情节推进中,借助种种误会、巧合以及角色自身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推理能力,最终破解案件。
在此背景下,《唐探1900》无疑给观众带来了出人意料的观影体验。影片通过回顾一百多年前华工在异国他乡的生存困境,以及旧中国在列强侵略下任人宰割的屈辱岁月,讴歌了中国人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以及奋发向上的进取意志。《唐探1900》实际上是一部以喜剧形式登场的主旋律影片,它试图以直接宣讲的方式完成对观众的历史教育与爱国教育。当然,为了掩盖主题灌输的生硬与刻意,影片采用了诙谐幽默的风格,并杂糅爱情、动作、推理等类型元素,努力使观众在轻松愉悦的观影状态中,潜移默化地受到情感洗礼与思想熏陶。
书写历史洪流中个体的觉醒与抗争
《唐探1900》并未将旧金山浓缩为带有异域风情的视觉符号,也摒弃了对“历史”进行景观化呈现的浅表化处理,而是将历史情境与人物命运紧密交织,使观众得以窥见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生存境遇与内心起伏,并对特定时代进行深入剖析与批判,从而实现艺术表达与历史反思的双重价值。
影片开篇就表现了八国联军侵华、美国商人威曼掠夺中国珍贵文物等场景,由此建构的主题表达逻辑是: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正是华人在旧金山遭受歧视、迫害与驱逐的深层根源,进而巧妙地将国家形象与个体命运产生关联。同时,威曼对清政府的蔑视与算计,与美国社会对华人及印第安人的态度形成了隐秘的呼应,透视了美国殖民主义与种族歧视的心理机制。
《唐探1900》开始的两起谋杀案,带有鲜明的隐喻。受害者之一为白人女性爱丽丝,她被父亲误杀源于触犯了社会禁忌——与一名华人青年相恋并怀孕,这一情节展现了当时华人群体低人一等、甚至被视为异端的社会地位。印第安老人被害,则是因其在白人驱逐下被迫深夜潜入旧金山交易毛皮,这一悲剧折射出印第安族群当时卑微而艰难的处境。
作为流落异国的华人,秦福既背负着家仇国恨的沉重包袱,又经历了漂泊生涯中的心理沉浮。阿鬼在父母双亡后被印第安人收养,使他具有华人与印第安人的双重身份,从而肩负着为华工与印第安人发声的历史使命。《唐探1900》将个体命运与宏大的历史叙事紧密相连,凸显了创作者对历史责任的自觉担当。
电影《唐探1900》中的角色费洋古。(图片源于网络)
清政府外交官费洋古这一角色的塑造颇具戏剧性张力。他奉命赴美缉拿革命党人,然而,在听到爱尔兰人对八国联军在北京肆意妄为的憧憬后,与两位随行的大内高手怒起反抗,最终与爱尔兰黑帮同归于尽。影片在这个角色身上融注的民族气节令人感动,但我们也要意识到,费洋古临终前紧抱革命党郑仕良之腿,恳求其“救中国”的情景,虽极具情绪感染力,却暴露出影片在民族情感表达上的急功近利。因为,费洋古价值观的蜕变不仅突兀,且并非源于深刻的思想觉醒,而是基于对爱尔兰人亵渎皇权的愤怒反应。更深层的问题在于,费洋古所言的“中国”与革命党人向往的“中国”存在本质差异,两者在救国路径与目标愿景上更是南辕北辙。
《唐探1900》中的谋杀案件并非简单的刑事谜题,而是深植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与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之中,映照的是20世纪初美国社会对华人与印第安人的系统性歧视、排挤与压迫。与此同时,影片通过白振邦与郑仕良这两个角色,展现了当时先进知识分子探索救国道路的历史图景。因此,影片对案件的侦破过程超越了单纯的真相揭秘,而是将其升华为一种历史性的正义诉求,既是对过往不公的控诉,也是对历史记忆的重构与警示。这种叙事策略使影片在商业片的框架内,体现了对历史深度的探索与追求。
对宏大主题的追求导致叙事逻辑失控
《唐探1900》试图以严肃的姿态探讨宏大的历史政治议题,这种创作抱负固然值得肯定,但其嬉闹的喜剧情节与沉重的民族情感、辛酸的历史过往之间难以水乳交融。而且,影片或陶醉于历史场景的还原,或不断渲染对华人群体的同情与敬意,虽在政治立场与历史书写层面具有重要价值,却可能因叙事基调过于高调而疏离普通观众。
主创团队或许意识到,过于庄重的主题表达与商业片的娱乐属性存在冲突,因此在叙事过程中不断消解历史正剧的悲怆感。例如,秦福与阿鬼在探案时,不仅逐步揭开案件真相,更意外发掘出一段跨越种族与阶层的禁忌之恋。这段爱情故事虽根植于特定时代的政治文化语境,其核心仍是关于真挚情感如何在父权干预与世俗偏见的双重压迫下走向毁灭。这种叙事策略确实为影片增添了情感温度,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观众观影的情绪压迫感。然而,影片对这段爱情的处理过于潦草,细节不扎实,对爱丽丝父亲的心理刻画流于表面,爱情悲剧的走向也带有明显的人为设计痕迹。
如果处理得当,影片确实可以在宏大历史叙事、爱情悲剧与正义伸张三者间寻求圆融。例如,以探案过程为主线,历史背景为衬托,爱情悲剧为情感点缀。然而,影片的叙事却出现了重心偏移。它不断将历史书写置于前景,甚至成为主导性线索,使探案沦为串联历史事件的工具。这种叙事重心的失衡与影片的悬疑类型定位产生了根本性冲突:过度膨胀的历史书写野心,不断瓦解探案过程的逻辑严谨性与叙事凝聚力。
从叙事接受的角度来看,一部成功的影片首先需要构建一条逻辑严密、引人入胜的主线情节。只有当观众在主线叙事中获得充分的情感满足,才会自然而然地被副线所蕴含的深层意涵所触动。然而,《唐探1900》的情节安排存在明显缺陷,尽管影片在案件侦破上投入了大量篇幅,却未能对其进行精细打磨,致使最核心的推理环节缺乏说服力,弱化了影片的整体叙事效果。
例如,影片将关键性的证据展示与推理桥段置于一场公开审判会中,嘈杂的环境与白人的傲慢态度,使这场本应精彩的高潮戏难以产生震撼效果。更值得商榷的是,两位侦探获取关键证据需要警察局长的暗中协助;让白人听众认可一位华人和身着印第安装束的“野蛮人”指证真凶,则需依赖一位华人女记者的主持公道。然而,影片未能对这些关键转折进行充分铺垫,只能通过直接呈现或由人物讲述的方式强行推进情节。尤为牵强的是,在证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让种族偏见根深蒂固且野心勃勃的格兰特,因羞愧而当场自杀,这一处理过于简单化和理想化。
喜剧效果闹腾而空洞
《唐探1900》在人物设定与功能开发上存在明显缺陷:秦福的中医知识没有用武之地,仅在一处情节中,他通过辨识中药残渣推断出爱丽丝怀孕的可能性。其余时候,秦福的“望闻问切”流于形式,未能真正助力案件侦破。影片对于中医思维的理解更是停留在表面,中医思维的哲学内涵并未得到深入挖掘。
阿鬼长期栖居印第安部落的经历,赋予了他卓越的追踪能力以及与动物沟通的特殊技能。然而,影片不恰当地夸大了阿鬼的战斗能力,甚至强调其近乎超人的特质。这种处理方式与悬疑类型的叙事常规产生了抵牾:观众期待看到人物的推理能力、观察力、勇气与毅力,而非过分渲染人物的战斗力。此外,影片中大量充斥的动作戏与枪战场面,不仅未能增强悬疑氛围,反而影响了作品艺术风格的统一性。
准确来说,《唐探1900》是一部喜剧悬疑片,影片的叙事困境在于:其探案过程缺乏严谨的逻辑推演与扎实的细节支撑,反而热衷于在案件侦破中植入爱情、人性、历史、政治等多重意蕴。这种叙事重心的偏移导致影片的喜剧效果难以通过情节的自然展开得以实现,而不得不依赖于人物之间的肢体、言语互动来达成。这种创作取向不仅降低了探案情节的可信度,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喜剧元素的多元化呈现。
《唐探1900》的喜剧效果主要依托于误会、巧合、滑稽、夸张等手法。尽管这些技巧能够令观众发笑,但其喜剧性往往流于肤浅与生硬,无法让观众在深入理解人物性格、处境与命运的基础上会心一笑。要知道,那种笑中带思、寓庄于谐的艺术效果,才是喜剧电影持久生命力的根本所在。《唐探1900》显然未能达到这一艺术高度。
例如,秦福因语言不通,在印第安部落被阿鬼强行灌输迎娶美女、获得土地的幻想,就是依托误会制造的浅层次笑料。众人在魔术表演现场令魔术师出丑的桥段,则呈现出一种小品式的嬉闹效果,缺乏真正的喜剧精神内核。更为关键的是,影片试图将探案、爱情、华人命运、革命党活动等多条叙事线索熔于一炉,然而其中部分内容,尤其涉及历史书写与革命斗争的沉重主题,与喜剧表现手法存在不兼容性,导致影片在风格上呈现出明显的混搭痕迹。
《唐探1900》因在情节内容上贪多求全,使影片显得臃肿而缺乏重点;主题表达过于庞杂,难以形成统一的情感基调。这为后来者提供了重要启示:在明确类型定位的基础上进行创作,并在类型规范内寻求创新突破,才是商业电影创作的真谛。反之,若一味追求主题的宏大,或盲目迎合主流民族情绪,在影片中进行生硬的类型拼贴与嫁接,不仅难以实现艺术表达的升华,反而会使作品陷入类型特征模糊、叙事逻辑混乱的窘境,最终削弱影片的艺术感染力与市场接受度。
(作者系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