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文野

　　在一本自选诗集的序言里，王计兵写道：“文学是我命里的恩人，是我最愿意亲近的人……我希望若干年后，当我从世界上离开，有人指着墓碑对诗歌说：这个人曾经爱恋过你，用尽了一生的时光。”

　　1969年出生、现今56岁的江苏邳州王庄村人王计兵，从1991年22岁发表第一篇作品算起，先小说后散文再诗歌，迄今已在他文学的荒山中跌跌撞撞跋涉了34个春秋。这期间，他历经少年初中辍学、青年辗转至辽宁新疆山东谋生、中年漂泊于江苏昆山等等诸般人生波折。他打工、拾荒、摆摊、送外卖……饱经底层社会宿命般的磨砺和凄苦。而凡尘间这一切颠沛流离、粗鄙过往，恰恰构成王计兵非凡文学成就的曲折来路及其诗歌美学的厚重底色。

　　继2022年台海出版社出版《赶时间的人》、2023年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202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低处飞行》，2025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隆重推出王计兵的第四本诗集《手持人间一束光》。在这些萃选成集、佳作纷呈的作品中，倾注了作者经年累月的心血，凝结了作者对烟火人间中亲情、爱情、乡情及社会众生相的深刻体认和冷峻思考。

　　诚如资深媒体人、著名诗人陈朝华的评价，王计兵善于在平凡中发现非凡，在残缺中想象完美，在疲惫中重构激情，在人间烟火中寻找诗意。在对于人间诗意的不断发现、想象、重构、寻找中，王计兵执着得几近痴迷地构建了自己丰饶多彩的诗歌世界，也逐渐形成了独具个性、成熟稳健的写作风格。正是基于这种漫长庸常的、宛如修道般自修自悟式的文学准备，其诗歌作品无论修辞还是内涵，都抵达了相当超拔的文学高度和艺术水准。素朴无华又令人惊艳的修辞手法，丰盈厚实又耐人寻味的作品内涵，二者共同营造出王计兵诗歌的独特意境，也构成其诗歌的审美特征。

　　总体而言，我们有理由将王计兵的诗歌风格约略概括为“三感”，即“生活的质感”“悲悯的情感”“清新的语感”，且这“三感”在他的诗歌中有机交融，这一点是尤为难能可贵的。至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伪诗歌”泛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太多的所谓诗歌带有诸多具有普遍性的缺陷和问题，要么晦涩难解不知所云，要么修辞缺失寡淡如水，要么内容空洞思想苍白。在此背景之下，王计兵诗歌应运而生、脱颖而出，着实为活力颓萎、风光不再的诗歌荒田，注入了一股股的激流。

　　较早凸显王计兵诗歌风格的作品，当推其成名作《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这首诗风格豪放却内含悲悯，是外卖快递员最本色、最真实的生活写照。身为草根群体中的普通一员，王计兵用自己的一支笔为千万底层打工者代言，为他们的生存、命运和未来鼓与呼，更抒发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感悟。无可否认，这首诗已经具备了优秀诗歌该有的崇高感，全诗以“赶时间”为核心隐喻，指向现代社会的效率崇拜对个体的吞噬，而“淬火”则象征苦难对生命的重塑。在王计兵迄今创作的约五千首诗歌里，这首偶然间现身又奇迹般走红的短诗，堪称其打工类题材的代表作。

　　王计兵新近出版的第四部诗集《手持人间一束光》，在整体继承原有诗歌题材、内容和风格的基础上，写作视角和作品格调似有微调。其主要表现是：下笔力度有所增加，问题意识有所突出，悲悯情怀有所强化，因之，作品的意义空间亦有所拓展和提升。试看下面这首《疲劳驾驶》——

　　前面的外卖小哥/ 骑着电瓶车走S形路线/ 凭我的经验判断/ 应该是在打瞌睡/ 此刻的阳光/ 正唱着和煦的安魂曲/ 蛊惑着午后的梦/ 我想提醒他/ 把头盔拿掉/ 释放出耳朵来/ 听听马路上真实的刹车声/ 可是又不能用一个错/ 去纠正另一个错/ 所以我把小指放进了嘴里/ 吹了一个响亮的贼哨/ 岁月有贼/ 生活偷去的/ 一定要让生活返还给我们/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诗中“此刻的阳光/ 正唱着和煦的安魂曲”一句，令人心碎；而之后的一句“吹了一个响亮的贼哨”则让人顿觉一股暖流注入冰冷心田。作品既揭示了远比《赶时间的人》更加沉重的底层人的生存困境，也氤氲弥漫着由作者释放的缕缕悲悯情怀。同时，这首诗在表达“疲劳”成为一代人的精神胎记的同时，也多了几分他作品中少有的松弛感，开始用修辞构建黑色幽默。如“和煦的安魂曲”一词，将“和煦”与死亡意象并置，阳光的抚慰性被其解构为危险的催眠剂。

　　对比从前诗作，王计兵近年作品中这首写法稍有异样、境界略显别致的《家》，令人耳目一新——

　　那些不用做窝的鸟/ 多么让人羡慕/ 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从一片树林飞到另一片树林/ 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 脚爪落到那里，哪里就成了家/不断拥有，也不担心失去/……不用担心，像失去房屋的人/ 衣衫褴褛/ 无以为家// 我羡慕那些鸟类/ 因为拥有翅膀/ 所以获得了无限的自由

　　该诗由鸟及人，由鸟的窝到人的家，由鸟的自由到人的禁锢，层层对比，似乎暗合了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那句名言：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此诗已部分接近“形而上”思考的境界。

　　写诗，为了什么？诗歌的本质又是什么？当我们质疑王计兵带着“素人写作”“外卖诗人”等标签走红时，王计兵已经在探寻诗歌本质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如今，他的诗歌已经从自我抒发走向观察众生，坚持用诗歌写作唤醒大众情感。无需质疑，善于观察人性、情感与社会，本身就是一个诗人的本色。

　　（作者系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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