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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 强
电影《你行!你上!》在视听和文本上,延续了姜文一向个性鲜明的“姜式美学”影像风格:高度密集且金句频出的台词对白,色彩饱和度和对比度极高、给人极强视觉冲击的画面,恢弘壮丽激昂又古典空灵的配乐,都让人感觉姜文依然是华语影坛最锋利的视觉诗人。电影中那座悬浮于市井之上的钢琴台、暴雨积水中倒映天空的魔幻天台,以及郎朗在吊车臂上奏响《保卫黄河》时群楼共振的奇观,无不彰显着姜文对电影语言的极致雕琢,让我们感受到姜文的影像炼金术在暌违影院7年后依然能点燃银幕的野火。
同时,姜文又是中国电影最桀骜的“弑父者”。《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用小便滋灭父亲勋章火焰的荒诞一幕,至今仍是华语电影解构父权的经典符号。然而当《你行!你上!》中姜文戴上墨镜化身“总设计师”父亲时,我们却看到了父权神话的膨胀与艺术主体的迷航,这把中国影坛锋利的手术刀,如今已锈蚀为父权图腾的刻刀,雕刻了父权神像。
输出一个绝对服从的“天才”
姜文过往作品中对权力结构的敏锐解构与辛辣嘲讽,在《你行!你上!》演变为对父权赤裸裸地自我投射与认同,对自己所饰演的父亲郎国任毫无批判性距离。影片中的父亲角色堪称父权制度的数字建模:输入“成功学”指令,输出绝对服从的“天才”。影片看似讲述的是父子两人的故事,实质讲述的是郎朗如何在父亲这个“衣食父母”与“精神领袖”的统领下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故事。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揭示的权力微观物理学在影片中完美显形——父亲以郎朗的“总设计师”身份自居,通过时间控制(每日练琴表)、空间规训(琴房禁闭)、身体驯化(决定他学琴、比赛和选择导师的每一步)构建起全景敞视监狱,其专横霸道的话语权覆盖了郎朗作为独立个体的每一种可能性。拉康的镜像理论揭示,主体性建构需经过对“他者”的识别与部分否定。郎朗从钢琴生涯的每一步抉择到艺术表达的细枝末节,都被父亲剥夺了主体性,其镜像里映照的不是自我主体,而是父亲预设的“钢琴家程序”,成为被父权镜像吞噬的“空无”主体。于是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郎朗并非是一个拥有自主灵魂的艺术主体,而是在父权控制下沦为没有独立思想意志甚至没有情感和灵魂的提线木偶。
影片也有两处表现父子冲突的情节,郎朗也曾经试图反抗这种以爱之名的绑架,但第一次反抗以父亲武力镇压告终,第二次反抗貌似以父亲回国并退出他的生活取得了胜利。然而在影片结尾处拉维尼亚音乐节上,郎朗因为父亲不在身边而变得自卑怯懦、六神无主,只有父亲如天降神兵般再次出现,才让他走向辉煌和成功。结尾这一设计绝非父子和解的温情时刻,而是父权神话的加冕礼,是权力系统对艺术主体又一次格式化操作——郎朗终将沦为父权AI的终端输出设备。
尼采曾警示:“与怪物搏斗之人,须谨防自身亦成为怪物;当你长久凝视深渊,深渊亦回望你。”姜文曾以马小军的无畏目光凝视父权深渊,而在《你行!你上!》中,深渊的回望终于完成了对凝视者的吞噬。
艺术生命臣服于市场变现速率
影片打着郎朗成长故事的旗号,却未能深入挖掘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冲突、艺术追求与人性光辉等深层次内涵。讲述一个音乐天才的故事,影片叙事逻辑的核心驱动力竟是父亲对“成功”的偏执追逐,其内核是“出名要趁早”这一成功学信条,父亲所有的严苛、算计与情感勒索,皆服务于这个单一目标,而非源自于艺术的感召或对梦想的坚守。当美国著名经纪人签约郎朗后两年没有演出,父亲立即考虑毁约——艺术的价值在此被异化为纯粹市场变现的焦虑,艺术生命完全臣服于市场变现速率,克鲁兹音乐殿堂在此坍缩为《饥饿游戏》式的竞技场。影片中郎朗所经历的每一位老师,无一不被刻画为神经质或急功近利的形象。整个钢琴艺术世界被呈现为一个只认输赢的名利修罗场,音乐内在的神圣与美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成功学的刺鼻气味。而且,这种成功因为过于唾手可得,而少了催人奋进的热血力量,无法让人产生共情。
这种异化蔓延至整个叙事肌理。电影结尾强行加字幕,用朗国任17年肿瘤病史给父权暴力贴创可贴,这一手法意图为父权涂抹一层悲情与牺牲的油彩,用伪牺牲抽空真正的牺牲,看似表现出了父爱的伟大无私、隐忍牺牲,但因全片过于浓重的“爹味”和庸俗的成功学价值观,实在无法让人对其产生认同,故这种强行“煽情”的结尾设置只会再次放大了功利性投机心理。福柯曾指出,权力通过话语生产“真理”以自我合法化。父亲角色的“牺牲叙事”正是这样一种生硬而失败的话语构建,它无法缝合影片价值体系的裂痕。
影片对音乐艺术的表达同样功利,阿多诺批判的“文化工业”在此登峰造极。音乐不再是审美对象,而是可量化的KPI。郎朗每次触键都是一次“进度条”,每次获奖都被上升为为国争光的宏大叙事,在克鲁兹音乐学院练习的20首奏鸣曲则成为“国际通用货币”,以求斗琴成功。音乐沦为父权神话自我粉饰的工具,其独立的美学价值与精神内涵被抽空。
《你行!你上!》的困局是创作者的必经冰河。当姜文在父权图腾与艺术反叛的钢丝上摇晃,我们更应看见那个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纵身跃入泳池的少年——他拒绝被任何秩序定义。正如特吕弗在《日以作夜》中揭示的:电影是呼啸而过的火车,重要的是继续铺设轨道。期待姜文能如他镜头下那个踏破天花板的少年,在下一部作品中重拾“破壁”的勇气。手术刀不会永远锈蚀成刻刀,深渊的回望未必都是沉沦。当艺术的弑父冲动重新苏醒,冰层之下仍有春潮奔涌。
(作者系山东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