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经济学院基础部教授 雷军

　　不同的记忆意味着不同的视野和表述，对于战争的书写同样如此。《牵风记》将战争伤痕和苦难的现实，打碎成生活的直接感受，建立深度的情感土壤，体验个体灵魂如风舞动的独特气韵。

　　作者徐怀中在回答《中华读书报》记者“牵引何风”这一提问时指出，牵引战略进攻之风，亦可理解为牵引个人写作转变之风，也不妨理解为牵引古老的“国风”之风。“牵风”二字，原本空幻，作其他意象联想也未尝不可。风向的不定，传达了多重写作的意愿和试验，写作支点的多元开发正是文学想象的魅力所在。

　　小说将战争残酷、生死沉浮浓缩为普通人的小悲欢小别离，战争的内容变得丰富开阔，人物的悲喜也格外深沉、开阔。无论什么样的战争，都阻挡不住人生死疲劳后的生活冲动和热情，细水长流的滋养才是生活的意义。战争帷幕缝隙间，漏下碎片般的情趣、情怀，即便是灵光乍现，也足以让炮火硝烟黯然。《洼地上的战役》《野百合花》从战争深处滋生的情感烟火，即使为规训劫持或战争浇灭，附着战争内核的情愫依然神圣。无法遗忘的原生情感，驱动人如飞蛾扑向内心深处，使普通生命变得意义非凡。撇开抉微探幽战争情感的小心谨慎，《牵风记》逆风建立了高贵的审美气象，以温和婉约、饱蘸生活气息的笔墨，写出了动荡中灵魂追求的安详、自由和超拔。相对战争的巨擘，个人的小悲欢往往是无足轻重的，但这样的小悲欢恰恰构成了普通人真实生存的剧本，反拨了战争对人的宿命和限定，重建了人与战争关系的维度，更纵深地呈现出人性在战争中的奇特深邃。

　　小说跳出革命道德感召个人的套路，摆脱战争改造个人的思维范式，轻盈跳脱地把汪可逾这个“纸团儿”的性格褶皱一点点抹平，如白纸浸入战争，放射出知性女性的特有气质。青春气息吹拂了战争带给人的性格粗鄙和情感干瘪，丰厚简明的个性挑战了战争设定的思维边界。《牵风记》的写作带有一定冒险性，个人成长与战争政治束缚的抵牾，革命崇高与生活污点的同源性，以及战争的氛围淡化处理等，都可能造成对战争原印象的颠覆，冲击战争意义的严肃性。但《牵风记》的写作，靠的不是惯性印象，而是历史现场的考察、集体的确认和细节的体验。

　　小说以黄泛区战斗、千里跃进大别山等大事件作为发生现场，在危机四伏中剥离了一段段个人生活镜像，把个人成长与大事件既做了有机结合也做了切割。个人悲欢的意义与历史跌宕相关联又不被时代吞噬，个人如同革命枝头的花蕾，被灌注了诗化力量，成为革命锻造的圣果。柏拉图说，世界的创建就是说服战胜了征服。说服就是“明确的信仰”，征服就是暴力。汪可逾的信仰力量不单表现为致敬革命的战斗勇气，更表现为生命力的元气满满。每处波折都显示了独有的判断和热情、进取力，在平凡琐碎中建立了信仰的高度。小说对她独特的生活进行了圣化处理，把战争视野从注重英雄主义的教化转向生活艺术化的信仰。信仰渠道和着眼点的转移，正是对战争意义的另类思考和把握。这样，信仰的个人化才能保持不懈的能量，不为战争暴力阻断，成为支撑人走向未来的动力。

　　汪可逾复活在独立九旅集体记忆中，小说没有用个人、特殊或选择性记忆去勾画一个离经叛道的“刺头”，而是以毫无偏见的表述，避免了写作的猎奇，掉入记忆的陷阱。汪可逾，“汪然平静，寂然澄清”的特有人生姿态，历经烽火岁月发出的与众不同的战斗足音，都深深烙入周围人的脑海。独立九旅从汪可逾身上看到了异类生活的面孔，战争不是为了把每个人都塑造成烈火英雄，而是淬炼他们成为生命的主宰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实现生活自由。汪可逾一面抗拒着革命教条主义的陈腐，另一方面抗拒着世俗男性世界的污化，保持着女性的天然纯性和独立。她用生活的艺术化表现来释放战争的悲剧情怀，用逝者的淡然来解放生者的苦难记忆，用个人温情来驱动身处逆境的战士保留对未来美好的期待。

　　充满质感的细节，把人物从诗意存在拉回现实，把战争的寥廓生疏变得瓷实热烈。大别山挖地洞躲避扫荡，构思精巧，技能娴熟，三天的藏匿惊心动魄；黄河桃花汛渡河，处于战略选择点上，犹豫间生命像摇摆的秋千；筷子经过碳化、石灰沙子处理，书写出标语“变得有枝有叶葱郁一片”。作品用了大量篇幅，写汪可逾在临终前“一步一步有序地完成了一尊女性人体雕塑，为自己画上了一个完美而永不腐朽的句号”。这是凤凰涅槃式祭礼，拂去了生活的一切风尘，膜拜灵魂的高洁。细节是个人曾经驻足战争的经验印证，也是岁月不动声色遗留的力量；历史的个人痕迹抗拒了时代对个人存在的漠视和遗忘，让凌空高蹈的传奇故事真实可感，转而信任历史，尊重逝者。

　　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说，人类的存在与世界最终只有作为审美对象才是合理的。在战争与人共生中另起静美、纯粹的视角，展开日常生活折叠部分，剔除芜杂繁琐，捕捉普通人的精神气象，发掘为战争遮蔽的卓越气质，提炼思想的意蕴；在个人阅历与战争普遍意义的交织中，建立辽阔深远的艺术化理想，扩大了战争压抑下人精神存在的维度和扇面。这也是战争写作的一种弧线。（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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