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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经济学院基础部教授 雷军
近期,重读阿尔贝·加缪的小说《鼠疫》,心有戚戚。横切疫情离乱和纷扰的现实剖面,在文学长河里寻求相似境遇的艺术安慰,人类苦难如何不再重蹈覆辙?加缪在《鼠疫》中说:“人类能在这场鼠疫和生活的赌博中,赢得的全部东西,就是知识和记忆。”历史跃进千年,人类的确在“赢”,但代价是那么沉重:不断在丢弃知识和记忆,破坏生活秩序后又被动地回头寻找方程解法,辜负了曾经的遭遇和“成熟的苦难”。
法属阿尔及利亚的奥兰,是一座被阴郁天气笼罩着的滨海小城。有天,大量老鼠的无端死亡撕破了这里的焦躁和虚无,骤然掀翻了人的常态。瞬时,一些人在日常的麻痹和散淡中葬送了生命。奥兰也随之被隔离被流放,成了“孤城”。肆虐的疫情,把人们推入不见底的深渊,痛苦地挣扎。这部小说是则寓言,鼠疫隐喻着灾难。加缪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对苦难普遍性存在是肯定的,“但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是生活罢了”。小说摒弃了鼠疫是偶然现象的狭隘思考,而是站在形而上的理性高度,认为鼠疫如同其他灾难一样,就是“生活的本质的一种经历”。换言之,灾难与人是共生的,不过是生活的反面,相对生活的常态而言就是荒诞形态。
加缪认为,“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独立。”鼠疫把奥兰人推到一个生活极端,使他们被恐慌、麻木、绝望等情绪支配。生活节奏,逐渐从生离的哀伤切换到死别的痛楚,“情绪恶劣,这已是人们的慢性病”。小说的成功点之一,是描写了封城后人们情感的日趋荒凉和精神衰退。每天,时间从未如此亲近地跟随着人。这里的人们,每秒都在与时间对视,日复一日地无事可做,沉湎于沮丧的回忆,被一点点压榨了期望,剥夺了思考力。生命的活力和新鲜感已然干涸,城市四处弥漫着郁热和病毒。“共同的厄运如此强大,以至于个人的爱情、思念、痛苦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被迫像没有个人情感那样地行事。久而久之,一切个性的东西都失去了语言,人们不复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和希望,只活在当前的现实之中”“鼠疫将辨别优劣的能力一扫而光”……共同的灾难,摧毁了人们共有的精神寄托地——生活,逼迫人龟缩在临近死亡的同一洼地,在互相面对中看清自己的乏味和空虚。
书中,多数人在灾难与病痛的折磨下渐渐封闭希望,不信任宗教、不信任善的救赎、不信任崇高和尊严,只沉迷于末日的寻欢作乐,“对日常生活的屈服变成了一种伦理”,道德和责任也被生活的重负碾压殆尽。奥兰没有陷入社会暴力的混乱,却陷入集体的冷漠和疲乏,无知觉、无痛感地践踏着生命,传递着伦理的悲凉和僵化。鼠疫的病理传染,转化为更深层次的恶劣的道德传染。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任何一种被作为神秘之物加以对待并确实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道德失去了约束的威力,惆怅、痛苦和恐惧填塞了乌合之众的记忆,他们失去了期待爱情、亲情的耐心,互相交谈都陷入了尬聊,每个人都成了流放的囚徒和孤岛。
即便生活如此荒诞,在这部小说中,加缪也建立了存在主义与外部世界的和解,“全国人民在忍受着一种处于绝望之中的沉默的生活,可是仍然在期待……”小说坚持反抗绝望,提醒人们“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打破了《局外人》制造的那种冷漠。小说依然不相信崇高、英雄主义、神圣使命和人道主义,但建立了朴实的生存意识。面对共同的祸害,小说用职业的责任感抵御了阴霾。
小说里的里厄,因为是一名医生,不能容忍疾病和死亡,“看到瘟疫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和痛苦,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对瘟疫逆来顺受”,所以“尽管有个人的痛苦,也要反抗恐怖的灾难及其不断惩凶的武器,而人们不能成为圣人,也不能容忍灾祸横行,就努力当好医生”。简单的道德选择下,是复杂的德性积攒;不去夸张、粉饰崇高,是因为崇高应该是普遍的,是杜绝罪恶的必然选择,是诚挚的德性表现。“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这只是诚挚的问题。这种理念也许会惹人发笑,但是同鼠疫做斗争,唯一方式只能是诚挚”“我不知道诚挚通常是指什么,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诚挚就是做好本职工作。”诚挚是人的基本生活态度和伦理,面对灾难,带着热情坚守正确的立场,才能缝合生活的裂痕,对得起这场刻骨铭心的遭遇。
《鼠疫》展示了熟稔的苦难经历,用文学的温情和深邃来修复忧伤与恐惧,赋予人们行动和心灵的力量。疫情中赢得的知识即智慧,记忆即情怀。阻挡共同的祸害,靠的正是智慧和情怀培育的饱满心灵。美国诗人麦克斯·厄尔曼说,“培育心灵上的力量,以面对突然而来的不幸。但不要杞人忧天以致心神不宁,众多的恐惧,源自疲乏和孤独”,发人深思。(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