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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叹凤
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重温古典名作,品味千百年来经得起时光检验的深入人心的好诗,它们就像一坛老酒,历久弥香。同样,我们也欣赏并欢迎能够让人耳目一新、既启智又愉情寄兴的现代新诗。
现代诗虽然比较散文化,不像古典诗词那么容易记诵下来,但显然更有阅读的快感,有刷新历史、解构形式(尤其是模式)的艺术创新的陌生感,同时还有强烈的时代脉搏气息,以及自由写意的潇洒率真。这都是新诗的优长。以下分享几首当代新诗作品,有的比较有名气,有的可能还不为人所知。我们且来看作品究竟好在哪里——
一、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这首诗广为传诵,甚至有被沿海的房地产开发商用来做广告词的先例。诗作明白如话,相当通俗,世界气息扑面而来,现代感也比较强烈。度假,享受阳光沙滩,人与自然相亲近,这几乎是公民社会的大众审美取向。海子以精彩的文学体式表现出来,艺术上驾轻就熟,表现出成熟的现代风貌,多获好感嘉评。
“这首诗以朴素明朗而又隽永清新的语言,唱出一个诗人的真诚善良……诗人想象中的尘世,一切都那样新鲜可爱,充满生机与活力,字里行间透出积极、昂扬的情感”“进一步提炼,大约有三重意识:世俗意识,崇高意识,逃逸意识。这三重意识排在一起不太‘和谐’,正好表明海子这首诗在情感的清纯、明净、世俗化的背后蕴蓄着某些复杂性、矛盾性的东西。”诸如此类的评析,都不约而同地反映出一种认识,即海子诗有世界气息,有现代感,更多地受到西洋文学的影响。事实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名句正是《圣经》“旧约”里的一句话,形容以色列是“上帝应许之地”“流淌着牛奶和蜜的地方”。海子的引用自然清新、不留痕迹、明白如话,能够很好地转化为中国人的海洋意识。早先郭沫若的成名作《女神》中同样有很多这样的抒发,异曲同工。关于这点,著名诗人、学者西川的概括有独到之处,他说:“我们可以《圣经》的两卷书作比喻,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海子期望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虽然受到了西方文化影响,但海子着重表现的还是现代中国人的一种唯美浪漫情怀,体现了中国人走出封闭禁锢的时代,穿越九州大陆,拥抱大海、融入外部世界的开放型的胸襟与自由情怀。
生态主义的文学观念,也值得一提。生态主义是一个后现代的复杂的所指与能指,包括政治生态、自然生态,以及现代人际关系等公共资源生态。海子处于社会长期动乱过后的大变革时代,难免置身于喧嚣与浮躁,有迷惘,有苦闷。他的回归自然与尊崇人世生态法则的生活取向,通过诗歌情境的描写、表现、渲染,达到淋漓尽致。虽然诗里不无逃避现实困境与消解人际矛盾的倾向,但现代文学对现实的批判与反思,也正是其诗歌隐喻能够让人体味的内容。逃避本身也是一项权利和选择。在中西文学史上,都可以举出不少先例,其实这也是对中心主义、权威模式的解构,正如存在主义的名言“人是他的选择”。 海子的诗,多有边疆地理、边缘地带的人文气息抒怀,颇具代表性。
最后一点是海子的诗歌形式,与古典文学截然不同,也与写得生硬的现代派诗不一样,比较亲民,十分熨帖,达到了“语词的还乡”,如同海德格尔哲学所指,实现了诗意的栖居。这正是“我说”“我思,故我在”的自然晓畅的抒情方式。“幸福的闪电”,表现现代人有关“瞬间”感受的情形与把握,有如本雅明评波德莱尔时所言:“他寻找我们可以称为现代性的那种东西,因为再没有更好的词来表达我们现在谈的这种观念了。对他来说,问题在于从流行的东西中提取它可能包含的在历史中富有诗意的东西,从短暂中抽取永恒。”
二、余秀华的诗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爱你》
湖北乡村诗人余秀华的诗,近年能够畅销并引起轰动,似乎带点偶然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语词奔放坚韧、充满张力,富有现代言说的诗意。“余秀华是一个好诗人,这个好绝非‘那一缕乡愁道不尽’的好,而是‘堂吉诃德还在不断向着风车挑战’的好。”类似的评论,比较精到。我们结合背景资料了解到,余秀华是一名农村妇女,身患残疾,婚姻不幸,可以说生活在物质条件比较低下,文化生活、感情生活都相对贫乏单调的境地。但她那种“活着”的满怀的激情、与土地的亲近感,那种人文主义,自强不息、自尊自爱以及众生平等、女性自由的精神与寓意,感动了读者。
这首《我爱你》语词的弹性很强,诗行间洋溢着自我鼓励的生活气息,成为新乡土诗歌题材中的一首佳作。这在我们古代文学尤其是农村妇女的创作中较少见到,除了三千年前《诗经》“十五国风”里留存的一些来自民歌与女性立场的作品,但消失久矣,掩盖久矣,重遇不禁使我们喜出望外。于此,不妨先看看林庚先生对《国风》中的女性歌唱如何评论:
《国风》时期,女性非特表现了自己,而且表现了她们心目中的男性,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女性的文艺时代。
女性的文艺正如童年,能安于一种新鲜天真的喜悦;她富有生活趣味而不甘于寂寞,有客观的爱好,而不十分注意自我。这个我们只要看儿童求群好奇的心理,多哭多笑的感情,到了成年的女子都依然未变,这些都与走极端爱严肃的男性相反,所以童年的爱好,保留在在文艺上便是更谐和的。生活上日常的变动,普遍的心情,都是这时文艺表现的特色。我们说她是集体的创造,因为它本来缺少自我,我们说它是健康的文艺,因为它还是文艺与生活的童年。
一切逻辑的语言,都已先在精巧的诗中培养得更美好,中国所以成为一个富有诗的气质的民族。诗的精巧的表现,原应当后起的,在中国却先自完成了,这便是这民族一切渊源的决定。
如果要说民族文学的“复兴“,余秀华的诗作可以作为一个新的典型案例,热衷于对土地的歌唱,对人性的挖掘,对爱的呼唤。新文学与古代文学,唯有在这些精神气质方面,有着来自同一血脉基因的必然联系。但余秀华的诗歌个性是扬溢而彰显的,她绝不肯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从尘土里扬起头来歌唱。这首《我爱你》不单是一首情诗,她的“我爱你”中,“你”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时代,一个可以众生平等、可以出现人间奇迹的创造的现代性社会,即一个如波特德莱尔所谓的含有永恒意味的现代的“瞬间”。这是显而易见的。欣赏这名农民女诗人的读者,想来多会认同以上分析。
三、黄沙子的诗
父亲顶着我,从永丰公社一路走回曾台
我估摸着大概有十五里路。
我抱着父亲的额头。
这是我记得的
最后一次和父亲身体的接触。
其后四十年,即使不得不
睡在同一床被窝
我们也都尽量小心地避免碰到彼此。
如果有上帝的话
唯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能
拥抱我所能触摸的任何事物,哪怕是
病痛、交通意外、冰凉的河水
而独独不能挨一挨他的脚趾。
——《一路走回》
这位名叫黄沙子的诗人,也是湖北籍,我们可以从网上查到他的相关资料,但此前并不了解他。这首诗,无疑是一首横空出世的力作,感人肺腑。作品是对现代人际关系尤其是伦常亲情关系的一次深刻直面与反思,现代性的要义显而易见。作者也许含有忏悔、内疚、哀伤,来自存在主义的言说,更让我们动容。
历经世间的灾难,回想父亲的肩膀与额头原来才是最安全的港湾,这种亲切的记忆随时间流逝而益发深化。消失或弱化了的原初本真的家园意义、生命记忆,及至“曾台”这样的小小地标,日渐突出。诗中有意味,人必须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面对未来的人,经受打击的人,没有办法不从安全庇护中分割出来,成为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选择,而这显然意味着深深的疼痛以及异化。在这个后工业后现代的社会,个人其实就是“痛并快乐着”,难道不是这样吗?
诗人在诗里写到了他的家乡甚至真实的父子关系,用以证明,亲情与异化之间有着多么残酷的距离和永难弥补的遗憾。这首诗不是对过往历史的追忆与重复,也不是逆时光的穿越,像古典诗,沉浸于往昔的峥嵘。恰恰相反,他的目光凝视后来与今天、当下,也许他的父亲已经远去,不再重逢;也许近在咫尺,也很难回到亲密无间。诗人独自面对生活,承担着家庭与社会的义务以及生活的挫折。但人性是不时要挣扎露出其本色来的。亲情,有时正是伤痛最好的良药。诗人写出了现代人的孤独处境与危险,甚至是内心的绝望之感,令人读之不禁低徊与沉思,久久不能平静。
存在主义认为,“生活是一个黑色的寓言(或译作谜语、言说)”。感恩与负疚,自省与忏悔,展望与回顾,纠结着我们的一生。但作家、诗人乃至每个人必须勇敢面对。黄沙子的这首短诗只是一首抒情诗,有着些许叙事的成份,但正是“以少总多”“言有尽,意无穷”,绝没有古代诗歌的翻版。他以一种令我们十分陌生的写作新体式与语言形态,写出了我们作为现代人共有的或彼此接近的悲剧情怀、生活焦虑。其诗歌质地,显然有一种现代与后现代的纯正与尖锐之感,值得经常思量与回味。
四、凸凹的诗
你的天国不太平:天色
昏暗,密云不雨——三十三年的
血,把一条大街的“崇丽”反复冲洗
臬台衙门的进深,以通幽的语法
磔杀了紫气的方向和钟点——六千亲兄弟
一条大渡河,在天空饕餮刀影:
送不来飞翼;东大街的快马
全都死在东大路上。一百多刀的时间
打开秘宫,又被拖进更大的
秘宫——透过肋骨的栅栏,透明的石虎
在十字架上冷笑,疾走如闪电。
远去了,这初夏的冷空
成都的寂地,东大街的长绳、厉鞭和痛
——太阳不经过,形成断句,直接去了
西边。你的活肉,一块一块塌着方
只为亮出铮铮骨头?刀尖的吐词
与骨渣的吐词,比着钢火。
额皮遮目的首,在东城门悬着
——天国的风铃,叫不开清廷
西城的门
——《石达开之死,或凌迟的东大街》
这是四川成都本土知名诗人凸凹的作品,诗人是笔者的朋友。这里列举他的这首诗,与熟人无关,只在说明,现代诗如何呈现历史、再现历史,这与古典诗歌士大夫式的沉湎甚至醉心历史毫无关系。现代诗似乎立足众所周知的那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克罗齐语),凸凹用诗笔,再现了石达开遇难那天的场景甚至是天气,但他完全没有写史“征圣”的用意。他只是在用语词叫喊,用语词解构传统。他的作品显然有很大的空间维度,是阅读的体验与再创作。其历史的反思,批判的锋芒,都不言而喻,没有庸俗的简单化与图解,而是写悲剧意识,写悲剧精神。
用语词构建人间的地狱与天堂。从前那些陈年的“追述”、追慕和往日相关的经验式的“感喟”,在这首现代诗作脚下,显得腐朽,庸俗可笑。现代诗悲剧的气息弥漫了行文。通过“瞬间”这一场景的再现,作品将重心切入历史,拷问人性。语词似乎达到了“狂欢”的状态,但没有一句是陈词滥调。作品体现出来的现代精神以及文学体式,直抵悲剧精神的彼岸,有如现代绘画中的“嚎叫”与“最后的晚餐”一般令人震撼。叔本华论悲剧,有如下论述:
在悲剧里,生活可怕的一面摆在了我们的眼前;人类的痛苦与不幸,主宰这生活的偶然和错误,正直者所遭受的失败,而卑劣者的节节胜利……,因此,与我们意欲直接抵触的世事本质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此情此景我们的意欲不再依依不舍地渴望、眷恋这一生存。
在目睹悲惨事件发生的当下,我们会比以往都更清楚地看到,生活就是一场噩梦,我们必须从这噩梦中醒来。
悲剧使我们超越了意欲及其利益,并使我们在看到与我们意欲直接抵触的东西时感觉到了愉悦。……悲剧的精神就在这里。悲剧精神因而引领我们进入死心、断念的心境。
凸凹的这首诗作从某种意义来讲,能够呈现的审美愉悦正是来自对正统社会的批判。幻想破灭,事物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通过这种揭示,我们更加了解了封建专制社会的暴虐残酷以及伪善面具,从而更加接近现代社会的公正公平合理与价值理念。通过诗作,我们显然能够进入哲学家所谓的更为“明晰”“了断”的哲学认知境界,坚定现代人的信念。
成都曾是一座“既崇且丽”(左思《蜀都赋》)的城市,千百年来,人云亦云,观念似不可撼动。但在这首诗中,旧的观念土崩瓦解,悲剧场景俨然一座人间地狱,诗人对此形成了深刻的怀疑、揭示与诘问,显然也有着强烈的近乎黑色幽默的反讽,以及更深一层的寓意。
“形象大于思想”,同时思辨的力量交织其间、无往而不胜。这是现代诗歌的魅力,也是现代诗歌的专长。现代诗歌,可以更加自由写意、多样化地表达文学象征丰富的境界,同时挑战更高的写作难度和深邃空间。从符号学角度讲,现代文学更趋同“意义世界的形成”,使写作本身更具世界意义和前沿意识。 (张叹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