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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人物的精神世界,人物思想品质所达到的高度,常常是其生活经历的聚焦,是个性中最具统摄力量的元素。我们理解作品人物,分析其形象特点,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而对生命意义的看法,或者说人生价值观,就是人物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有时候,人生观恰恰不是以对生命存在的意义理解,而是以对生命毁灭、人之死亡的看法表达出来的。于是,对死亡的看法,成了人生观迂回曲折的表达。这样的迂回曲折,甚至要比直接表达出来的人生观,更为生动,更为深刻,也更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颇多怪诞乖张的言论。其中一些,便涉及他对死亡的看法。
第十九回,贾宝玉对袭人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第三十六回,他又对袭人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第七十一回,则对尤氏等众人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又说:“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类似的言论,曾被有些学者一一罗列,以说明贾宝玉头脑中具有的感伤主义、虚无主义倾向。同时,他们还进一步解释了,贾宝玉之所以有这样的感伤主义、虚无主义倾向,是因为他虽有叛逆思想,但又无力抵抗黑暗现实。所以,他对袭人说死,对众人说死。按时下说法,这算是一种“作”。其实,这是他梦醒后无路可走、看不到前途的自然表现。这样的分析,当然有相当合理性,因为贾宝玉即便在自己不说死的场合,感伤主义、虚无主义的苗头也会冒出来。比如第二十八回,他听黛玉吟葬花词,就联想到黛玉、宝钗、袭人、香菱以及他本人终归消失在一个无可寻觅的世界,于是悲从中来,恸倒在山坡上。
但即便是此类感伤、虚无态度的流露,也并不妨碍我们,在消极中看到不那么消极的另一面。因为贾宝玉对袭人、对众人谈及死亡问题,固然有终极意义的虚无性,但又总是在具体语境中,把这种虚无指向了它的反面。
当他第一次向袭人谈及,他要有比灰飞更彻底的烟灭般的死亡时,其实是为了讨好袭人,让袭人说出不离开自己的条件。因为当时,袭人借家人要为她赎身的由头,来向宝玉提挽留自己的条件,煞费苦心规劝宝玉读书上进,走正统社会认可的道路。而宝玉急于表明自己言听计从,并提到将来不留痕迹的死,其实是以将来彼此间更截然的分离,来表明他重视活在当下、彼此同在一起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向袭人表白(包括后来对尤氏等众人说的话),大致是以预设将来的一种死,来求得踏实活在当下的心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向死而生的意味。
而宝玉第二次向袭人谈及自己的死,其显示的积极意义,有着更现实、更具体的指向性,值得提出来仔细分析。
这次又谈及死的问题,倒是袭人所引发,也可说是对第一次死亡交谈的遥相呼应。
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袭人向王夫人提出了把宝玉和众姐妹隔离的建议。一番为宝玉未来前途着想的说辞,让王夫人深深感动。王夫人很快决定增加袭人的月钱,视她为“准姨娘”,让她享受侍妾的同等待遇。到了第三十六回,宝玉得知实情,兴高采烈,于是重提当初袭人要离开的话头,说有此安排,她就再离不开他了。这引得袭人傲娇十足地说,那可不一定,难道你作了强盗也跟着?“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于是,引发了宝玉谈自己死亡的怪论。
不过,宝玉说自己要死在一群姑娘眼泪中,其实是在比较中否定了另一种死法。在他看来,“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在此前提下,宝玉才提出了要死在一群姑娘眼泪中的另一种死法。换言之,他是以一种心理意义上的情感的死,否定了另一种伦理意义上的愚忠的死、名节的死。
宝玉此番议论,当然也不是在维护君王的尊严。所谓“弃君于何地”的责问,不过是他的虚晃一枪。其思维方式,一如《韩非子》“难一”篇里提到的,舜以自己的农耕、打鱼和制陶为表率,让周边本来争执不休的农人、渔人都相安无事,让本来质量很差的陶器得以改善。其名声大振,其实是把当时的尧帝逼到一个难堪的地步,导致帝位不稳。所以,传说中所谓的“禅让”,不过是身为臣民的舜因为功高震主,把尧帝逼下了位。宝玉正是循此思路,把那些所谓死于名节的大丈夫,逼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也把自己从当时社会的正统之路上解放了出来。
但即使宝玉在宣扬情感意义的死的念头,也有着逐步完善的过程。因为当宝玉说自己要死在一群姑娘眼泪中时,依然没有摆脱男子中心主义思想的窠臼。所以,也是在第三十六回,当他看到龄官和贾蔷互动真情的一幕时,才察觉了自己的思想局限。宝玉的可贵在于,发现自己被边缘化后,却不会用当时专制社会赋予贵族男性的强权,来继续维护自我的中心地位,而是对自己的想法进行了修正。第二天晚上,他对袭人重提此事,感叹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就这样,贾宝玉用自己的情感意义上的死,否定了他人的愚忠的死、名节的死,又以自己受个人眼泪埋葬的死,否定了受群体埋葬的死。在对他人、对自己的双重否定中,宝玉把自己关于人之死亡看法的积极性、进步性,终于凸显了出来。(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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