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 陈维昭

　　《红楼梦》阅读现象，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了解故事，这是一般读者的阅读，占绝大部分；另一类是研究版本真相，这是红学专家的工作。现在，笔者是站在一般读者的立场来提出这个题目的。

　　自1927年甲戌本出现之后，其他抄本（如庚辰本、己卯本等）也相继出现，它们被称为“古本”《石头记》，或称为“脂本”。人们发现脂本出现于程伟元、高鹗的一百二十回刻本之前，更接近曹雪芹原著原貌，于是，“脂本优于程本”的判断便自然而然地形成，并得到了普遍的接受。当然，直至今天，依然有人在辩解，程本也有优胜处，甚至程本优于脂本。

　　把程本与脂本放在同一个平面，去比较它们之间的优劣，这是红学专家的事情。普通读者倘若有此雅兴作“专家状”，也不妨一试。但是，对于一般读者来说，阅读仅仅意味着了解故事。任何一位读者都是历史链条上特定的读者，其阅读受制于历史提供的视角。我们还是从阅读史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

　　从阅读史来说，《红楼梦》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封闭的、已然确定的文本，而是一个开放的、不断生成的文本序列。这个序列中的每一个文本，都有它出现的时空节点，都对其时空节点的历史产生影响。这才是“红楼梦阅读”的意义所在。曹雪芹生前的读者，有两个老死不相往来、不知对方存在的读者圈：一个是明义、永忠等人，他们读到的书叫《红楼梦》，讲的是男女爱情的故事；另一个是脂砚斋等人，他们读到的书叫《石头记》，讲的是家族兴亡史。这两个文本在当时的阅读史上所产生的影响，从明义们的诗和脂砚斋们的评点可以看出，那个阅读范围极为狭小。1791年，程伟元、高鹗的刻本问世，“红楼梦文本”第一次以刻本的形式出现，对中国社会的覆盖面，远非之前的抄本所能比拟。从此，“红楼梦阅读”对读者所产生的影响就是这个程本。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1974年人文社版《红楼梦》。

　　从1791年到1974年，程本已经嵌入了这一时段的阅读史，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比如，程本后四十回关于黛玉之死，王熙凤使了掉包计，黛玉绝望焚诗稿等描写，已经有不少专家根据脂本而断言，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提示。但是，这段描写曾经对新文化运动中的无数青年，产生十分震撼的力量，与反抗封建家长包办婚姻的时代觉醒，产生强烈的共鸣。程本的意义，就这样在阅读中产生。

　　脂本真正在普遍的意义上进入阅读史是在1927年，但是，不管它的版本价值或文字水平如何高于程本，它都只是作为“红楼梦文本”的一个副文本，是“红楼梦阅读史”的一个扩展版，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从阅读史的自身发展来看，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当他们知道“古本”的存在时，他们当然希望红学专家能够整理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本子，以方便于了解故事。从今天的实际情况来看，红楼梦研究所的整理本（它的前八十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后四十回是程本）是“红楼梦阅读”中最为通行的本子。从了解故事层面来说，这就可以了。如果把其他整理本（如启功校本、周汝昌校订批点本、蔡义江校本等）与红楼梦研究所整理本放在一起，那么读者应该选哪一种呢？个人认为，选哪一种都可以，都可以帮助读者了解《红楼梦》的完整故事。当然，依然选择程甲本、程乙本，也是可以的。

　　那么，各整理本之间难道就没有区别吗？这些校勘结果，哪一种更接近“曹雪芹原著原貌”呢？这个问题，是红学专家这个“兴趣小组”的事情，不是一般读者所需要关心的。一般读者所期待的就是：你们快点弄出一个大家认可的本子来吧。

　　关于各整理本的优劣，笔者在这里不作评价，而只想介绍张爱玲、刘世德先生在《红楼梦》版本的“辨小识微”研究方面的一些结论。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这是笔者归纳的，很可能不准确，或者断章取义），第一，现存脂本（所谓的古本）其实是脂本的过录本，比如甲戌本，其实是甲戌本的过录本；第二，现存过录本其实是拼抄本，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本子各抄一部分拼起来的，比如甲戌本上就有非“甲戌”的内容；第三，不仅如此，现存抄本有些是“拼抄本的拼抄本”，即其用以拼抄的各个本子本身也是拼抄的结果，现存抄本是原本的第三代或第四代本子；第四，这些用来拼抄的本子，绝大多数至今并未被发现；第五，今天的版本研究中“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非常清晰整齐的时间排列，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的排列，离版本事实真相是有距离的。在这种情况下，现有各整理本究竟离曹雪芹原著原貌有多近，这实在不是一般读者愿意了解的。

　　文学作品只有进入阅读才能产生它的意义，“红楼梦文本”的开放性（总有人要去整理它）导致不断有新的版本进入阅读史，成为“新的文学史事实”（笔者在《评点重构叙事》一文里提出这个概念）。除了常规的文学创作现象之外，这些经由旧本新裁（在旧本子基础上加以评点或整理）而形成的“新的文学史事实”，同样是每个时代文学史观念得以形成的基础。（陈维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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