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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几年前,曾有出版社统计发布了一个“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红楼梦》位列其中。而《红楼梦》,又恰恰是高中语文统编教科书中,构成整本书阅读要求的必修单元之一。因为有此要求,已经有不少教师、学者撰文出书,为《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提供了各种指导和学习任务的设计。但是,如何激活学习兴趣,让中学生死活读不下去的状态变成死活要读下去,成了大家绕不开的一个基本议题。
近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成了全国人民关注的重点。深圳有中学教师突发奇想,设计了一道有关《红楼梦》的创意阅读题,说是“假如贾宝玉参加某次家宴,吃了野味,患上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传染了五个人,最有可能被传染的五个人会是谁?请按传染的先后顺序列出这五个人,并说明理由”。此题一出,引得不少中学师生点赞,连有些国家级的出版单位公众号也予以肯定和转发。一时间,这似乎成了吸引学生阅读《红楼梦》的标杆题。
与此同时,北京、上海等地也有教师对这样的教学设计深深质疑,对其本身缺乏学理依据以及带来的娱乐至死倾向,提出了严厉批评。
老实说,虽然很早有人把这题传给笔者,让谈看法,但笔者基本是以“瞎胡闹”三个字来回复的。而网上看到的几位教师对此题目的质疑,笔者也大致认同,本没有太多的新见可以贡献。只是因为这学期开设《红楼梦》研究课程,班上讨论起这个问题,学生也做了相关作业,需要对此有所回应,笔者才认真思考了这个话题。
尽管别人的质疑也引起了一些反批评,认为教师结合时事热点,基于学生排斥经典的学情,用创新的娱乐方式提高学生阅读《红楼梦》的兴趣,无可厚非。但个人觉得,无论是创意题的设计者,还是对批评的反批评者,都把问题抽象了,也教条化了。
根据《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公众号转发的一篇帖子,教学者对自己的命题意图解释说,“悬念教学法能够唤起学生的求知欲望,点燃学生的智慧火花,让学生手舞足蹈(身体自由)、浮想联翩(精神自由)、兴趣盎然(生命自由)参与到教学过程中来。”而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打破教学形式的程式化和教学文化的专制化,力图跟学生建立起平等交流。
不过,这种借助娱乐方式与学生建立起的表面平等交流,恰恰是以对《红楼梦》作者创作意图的无视为代价的。而这种对作者的不平等,也或多或少会折射到师生关系上,有可能造成师生交流本质的不平等。且不说在新型冠状病毒让不少人丧失生命的情境中,蹭此热点,出这样的带有娱乐倾向的兴趣阅读题,未必合适。
回到具体问题看,让中学生死活读不下去《红楼梦》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如果这是指读不下去八十回后的内容,也许倒是说明了中学生的一种感觉。因为《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文字,思想艺术遭遇了断崖式的下跌,读不下去的反应,属于正常、正确。如果读不下去指的是《红楼梦》的前五回,那么,这跟《红楼梦》的特殊结构有关,这是许多读者共同面临的一道坎,清代评点家也曾有对《红楼梦》开头语言“令人太烦”的指责。教师设计些辅助性的兴趣阅读题,让学生越过这道坎,也许是合理的。但如果读不下去指的是小说主体部分,这就涉及《红楼梦》创作的一个根本性话题。
从中国小说史发展历程看,《红楼梦》是把传统小说传奇的超迈性转变为日常生活诗意性的集大成之作。所以,通常意义上的娱乐化、趣味性恰恰是作者要竭力抵制、予以颠覆的。不是游戏式的娱乐活动,而是心灵的诗意渗透,才是《红楼梦》阅读活动的灵魂。从这一点说,采用娱乐的、游戏的方式阅读《西游记》,甚至《三国演义》《水浒传》也许合适,但对《红楼梦》来说,这一阅读设计本身,就不合理。因为它带有反讽性,是远离《红楼梦》本质的。除非教师要在设计过程中,随着阅读深入,解构自己的设计题,形成对《红楼梦》本质的对比式理解。但看教师的实际设计,又不是这样的。所以,如那位教师,以悬念式教学方法来设计各种兴趣题,就不能把它当作屡试不爽的招数,无差别地用到不同的名著上。不然,就只能出现如应用于《红楼梦》的那种昏招。
判断这样的教学设计是高招还是昏招,既要看题目,也要看学生的答题实际。但从这两者看,都是把学生导向远离《红楼梦》乃至文学本质的路径去的。
学生自身的学情是具体的,对文学的理解、对《红楼梦》内容的理解也是具体的。即使必修教材中,有关《红楼梦》的第一项学习任务就是把握人物关系,但这样的题目设计和学生的回答情况,证明了教师和学生都没有也无法进入具体作品。
因为小说描写本身的限制,无法从人物的免疫系统等原因来比较,只从接触频率单一维度来考虑感染的可能性,结果,学生几乎无例外地设定,最可能感染的第一人是日夜厮守在贾宝玉身边的袭人,但如果是春节期间,袭人因母亲去世后回家奔丧,返回后又热孝在身,不便伺候宝玉的日子呢?这一阵不是贾府的晚宴特别多吗?再要说袭人第一被感染,就不可能。退一步说,即使不从这一段特别的日子来考虑,把袭人视为最可能感染者为理所当然,但接下来要根据可能性大小依次排出后四人的次序来,更是不可能(有个别学生还把小说人物的体质问题加进来作为排序的依据,越发造成理解的混乱)。
这样基于严格的量化统计结果,讨论的已经不是文学,而是数学关系,也不可能在作为文学作品的《红楼梦》中,得到真实的、确切的反映。仅仅从怡红院看,作品反映的是大丫鬟和小丫鬟两个群体,在礼法制度制约下和贾宝玉不同的空间距离,人际交往的心理感受以及个别关系的微妙调整。换言之,反映人际关系质的差异性,而不表现可以量化的次序性,正是文学的特质所在。而面对这道所谓的创意兴趣题,不同学生实际给出的答案千差万别,不是证明了对文学的多元理解,而是他们在被教师引向一条数学化的、无解的路上,硬生生逼出了千百种经不起推敲的谬误答案,完成了带有搞笑意味的闹剧。
总之,用娱乐兴趣的方式来颠覆《红楼梦》日常生活的诗意,用数学关系来替代对文学作品的理解,这是笔者不认同深圳教师这一教学设计的基本理由。而这位教师在谈到名著阅读时,认为首要问题是,“在教学内容上,太过浅表化、缺少厚度、缺少深度、缺少高度,不探究或少探究整本书的语言之美、文章之美、文学之美、文化之美、人生之美”。话说得一点没错,而要证明他这一观点成立,最直接、最有力的论据,就是他自己设计的那套有关《红楼梦》的创意阅读题。(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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