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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经典而追求出版的精致
——评“中国古典小说藏本丛书”的版本选择和整理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日前,人民文学出版社积数十年出版古典小说的经验,推出“中国古典小说藏本丛书”25种,在书目遴选、文字校注、装帧设计等方面,精益求精,堪称经典。捧读在手,令人由衷喜欢,故急于要把自己的阅读心得,与大家分享。
中国古典小说,浩如烟海。仅以白话小说论,收入《中国通俗小说总目》的就有一千余种,而文言小说,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与笔记的界限较难厘清,所以一般的统计数量就更为混杂庞大。如宁稼雨所编的《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收入文言小说书目就超过了两千种。总之,除了脍炙人口的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十来部,再要从中选出十余部,以形成25种的藏本丛书规模,实属不易。
此次选目,在充分考虑经典名著的前提下,也把百姓喜闻乐见的几部历史演义小说纳入其中,形成从上古社会到晚清历史的整体风貌。依托这一历史长河,把神魔灵怪、英雄侠义、官场公案、世俗人情等题材融会其间,并因社会背景、作者思想等不同,使得同类题材小说,如《儿女英雄传》中的儿女情之于《红楼梦》,《三侠五义》中的英雄侠客之于《水浒传》,都有了互文对照的阅读效果。当年的鲁迅、胡适都有过相关论述,此不赘述。这里仅讨论版本的选择和整理。
不少小说版本,有一个复杂的系统。选定书目后,以什么版本为底本加以整理,常是许多古典小说研究专家为之纠结的。比如《水浒传》,流行的版本就有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七十回本。百二十回本作为并不高明的后人增补,所留下的各种艺术破绽,无需讨论。倒是七十回本,虽然研究界已确定其为金圣叹删改,并非删改者宣扬的“古本”,但因为金圣叹毕竟是评点大家,也确实有不少高明的见解,所以心仪于七十回本的,大有人在。但即使不考虑小说定型时的原貌,金圣叹删改是否就一定合理,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里举一例来加以分析。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水浒传》的经典片段。两个版本,写林教头替换老军看守草料场后去酒店打酒喝,叙述文字上就有细微的差别。容与堂百回本是:
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哪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其中,林冲问店家的“如何便认的”,并没有得到店主回应。所以在金圣叹的七十回本中,林冲的那句问话改为“原来如此”。这样的改动,看似照应了前后逻辑,有一定道理。但也因此忽略了生活中常有的另一种状况,就是人们的对话,常常答非所问。或者说,百回本中的店主不回答林冲的进一步问题,而是专注于热情招待,倒是更能表现出他性格的某个侧面。这样,出版藏本丛书的《水浒传》,底本选用百回本,就不仅仅是保存古貌风格的问题,其自身特有的艺术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
再如,《儒林外史》的最早刻本是卧闲草堂本,藏本丛书以此为底本当然没问题。不过清代同治八年(1869年),金和在《儒林外史跋》中提出:“先生著书,皆奇数。是书原本仅五十五卷,于述琴棋书画四士既毕,即接《沁园春》一词;何时何人妄增‘幽榜’一卷,其诏表皆割先生文集中骈语襞积而成,更陋劣可哂,今宜芟之以还其旧。”这一观点,得到过当代学者章培恒先生等的认可。所以早先,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50年代出版张慧剑先生校注的《儒林外史》,以及1978年后出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时,曾删除《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只是将结尾的“沁园春”词,移到第五十五回文末。但对于第五十六回究竟如何看待,学术界一直有争议。何满子、陈美林等学者认为,这是整体结构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晚近,学者商伟则从小说主题与结构的张力角度,论述了第五十六回的整体意义,分析视角颇能给人以启发。更何况,卧闲草堂本原本就有第五十六回。所以这次出版藏本丛书,虽然仍采用张慧剑先生这一经典校注本,但又保留了第五十六回,还是较为审慎的做法。
又如,《聊斋志异》的版本选择问题,也较为复杂。虽然1950年代就发现了蒲松龄手稿本,可惜只有半部,且里面有个别文字脱漏,特别是与抄本、刻本文字有不同程度的出入。这样,就给校对的斟酌取舍,增加了相当难度。张友鹤先生辑校的“会校会注会评”本,俗称“三会本”,固然相当经典,但其所用的底本并不统一。虽然可以理解为择善而从,但所谓的“善”,其实是见仁见智的,反不如以一种底本(比如稿本或者抄本)为依据,能够消弭纷争。比如名篇《促织》,其结尾处一段描写,交代了成名之子化为促织才战无不胜的内容,即“后岁馀,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甦耳。抚军亦厚赉成”。这段文字,是稿本和接近稿本的二十四卷抄本所无的。不过,“三会本”在正文中依据青柯亭刻本增加了这段内容,只在校记中说明,在稿本中的描写是“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这样的处理方式,遭到过不少研究者的批评。而朱其铠先生主编的藏本丛书新注本,对于《聊斋志异》所用的底本主体,稿本保存的采用稿本,没有稿本的采用铸雪斋抄本,这样做相对来说更为严谨。
至于对稿本脱漏的文字,校对时的取舍,新注本整理者因为有后发现的二十四卷抄本可利用,就显示出超越“三会本”的一定优势。比如《聂小倩》一则,写小倩初进宁生家,因宁生母亲忌讳其鬼的身份,不同意晚上留宿在宁家,让小倩一人游荡在野外。所以每晚,小倩临走时,总显得胆怯无奈,依依不舍。文中写到:“女起,颦蹙而欲啼,足㑌儴(惶急胆怯)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这里,手稿本在“颦蹙而欲啼”前漏一字,“三会本”根据青柯亭刻本,添加“容”字,但新注本根据二十四卷抄本,添加“眉”字。从用字妥帖和对仗工稳角度看,选“眉”字更胜一筹,也不跟下句的“从容出门”之“容”字重复。这是“三会本”整理时受资料限制留下的小遗憾。不过,新注本在整理时,也尽量吸纳了“三会本”的成果。比如同篇中的“仆一死”,出注是:三会本《校》“疑作仆亦死”,引用这个判断,是有道理的。由此汲取前贤的长处,才能达到“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境界。
笔者在读弥松颐先生写的《儿女英雄传》校注后记时,看到他说对这部小说有如龚自珍所谓的“别好”,是“三十二年四校书”(1979、1987、1996、2011)。不禁想,只有参与整理校注、装帧设计的人都心怀一种“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信念,才能把这套“中国古典小说藏本”丛书打磨得如此精致,如良工琢玉般,把经典小说更美的一面奉献给读者。(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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