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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刘奕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园田居》其三,是陶渊明的名作,本无需多言。然近来偶尔见到学者以此诗为例,证明陶渊明疏懒不通农事,且这种看法渐渐流行,不免哑然失笑。这首诗与陶渊明其他描写田园生活的作品一样,写农事真切,而情思深广,真如苏轼所言,非老于农事者不能道也,不宜别作他解。这里不揣浅陋,愿稍作分疏,代闲静少言的陶公辨白几句。
全诗既是发挥典故,也是写实。就用典讲,《汉书•杨恽传》载杨氏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这是种豆南山表达隐逸之志的出典所在。但《归园田居》其三同样写实,有虚有实,切古切今,所以既踏实又高妙。
所谓写实,首二句尤其需要讨论。大豆本来是北方的农作物,过去的农业学者曾以为“粟、麦、豆北方所产,两汉时期固尚未传入南方,所以南方的农业生产比较单纯,只靠水稻一项”(唐启宇《中国农史稿》,农业出版社1985年,第248页)。但王子今教授依据长沙走马楼竹简发现,三国时期,长沙地区豆类作物的种植已经相当普遍,以致政府已经征收“豆租”“大豆租”,并以豆为重要的仓储粮食。可见到陶渊明时代,豆类种植在南方普及至少已有一两百年之久,其栽种方式,自当为人所熟知。如果以为豆类在陶渊明时代才刚传入南方(如郭文韬《中国大豆栽培史》,河海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2页),那陶渊明种不好豆子似乎可以理解,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为什么“草盛豆苗稀”呢?这不是陶渊明随性与懒散的证据吗?如果我们看豆类作物的栽培方式,就可以知道这样的理解厚诬古人了。邓小军教授早就解释过这个问题,说大豆植株需要较大空间才能长得茂盛,豆荚里的豆子才能长得饱满、硕大;豆苗一时被草掩盖,是农田常事,没有关系,只要去锄草,就没有草了。此外,还可略作补充。《归园田居》其一云“开荒南野际”,可见南山下这块地当是新开垦的土地。《齐民要术》特别强调过种豆“地不求熟”,也就是种豆更适宜在新开垦的土地上。开荒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要放火烧去草木,要把树根全都刨出来,但因为过去草木茂盛,这种土地的肥力往往不适合种庄稼,此时豆科植物就能派上用场了。因为豆科植物的根有固氮作用,可以增加土壤的肥力,等种上几年豆子,新地变熟变肥,就可以再种其他农作物。看来,陶渊明也像其他农夫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才在南山下种豆。因此,“种豆南山下”正是对陶渊明精通农业的认证。
新开垦的土地中杂草的残根和草籽本来就多,豆苗又行距稀疏,野草有充分的生长空间,而杂草、野草的生长速度从来都比庄稼快,结果会如何呢?农夫们一个不留神,杂草就会盖过庄稼。所以,“草盛豆苗稀”是对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同样也是陶渊明很懂种豆的证明。陶公自述勤苦垦荒的诗作,反而成了后人口中懒散的表征,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笑置之。
陶渊明勤于农事、精于农事,但终究是士大夫而不是纯然一老农,其诗歌更有深广之妙趣。细读《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在远远的南山之下,晨出夜归,春寒触人,生活诚不易,难得的却是诗人所抉发、所蕴蓄其中的浓浓诗意。“带月荷锄”之美,寻常雅士无法领略,真正的山野乡农即便领略也写不出来。有月色之美,诗歌也不避“夕露沾衣”之苦,苦乐相生,其味愈长。除了安于乡野且诗心醇厚的陶渊明,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诗意呢?
此外,诗人不以“沾衣”为苦,也不以不惜沾衣为高,清真旷远,毫无修饰作态的毛病,而是从容自然,可以想见其人之自爱、自信、自得。这跟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以及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可谓风神相同。
再有,诗歌简远,意在言外。种豆,说明常苦饥,需备荒。家里贫困缺乏人工,没有那么多仆僮,所以才亲力耕种。天未明而即出,月已出而始归,来往南山之田,可谓长路漫漫。诗人并不唠叨自己的辛苦,但辛苦可想而知。诗歌并不写耕作的场景,而只于“归”字落笔。归来时既晚且寒,可见回归田园,岂易言哉?但诸般辛苦皆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而已,不必滔滔自述自夸。不但于平淡中见诗意,而且于平淡后见深醇旷达,可谓韵深味长。以含蓄浑厚的风格言,后人效法陶渊明的不少,但以境界而论,能企及者极罕见,诚有其宜。这是陶诗超出诗而关乎人的地方。
顾随先生讲:“陶之田园诗是本之心灵经验写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种豆南山下’一首。(中略)明明说草、说锄、说月,都是物,而其写物,是所以明心。”苏轼曾经说:“览渊明此诗,相与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东坡所愧,我们何尝不然?噫嘻!(刘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