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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程高本系统的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是否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学术界一直有争议。
平心而论,程高本的后四十回,在描写宝黛钗等人的情感婚姻生活和贾府家族的衰败趋势时,保持着作者一开始就定下的悲剧基调,虽然也穿插了所谓的“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小振兴,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小说的悲剧性质,比后来的各种大团圆续作不知要高明多少。尽管换一个角度看,这种高明许多,在思想艺术整体上还是无法同前八十回相提并论,但第九十八回写黛玉之死,包括前一回写黛玉焚稿等,还是依稀有前八十回的踪影,也打动过不少读者的心。正因为这一点,有些学者认为在程高本的后四十回中,也可能掺杂了一些曹雪芹的残稿。这样的说法是否有道理,现在很难成定论。但把思想艺术相对高明的就归于曹雪芹,把相对低劣的就归于他人,这样的原则用于一切判断,其实是假定了曹雪芹创作不可能有败笔,而别人在局部的描写方面也永远不可能与曹雪芹相匹敌,其思维方式,也许还是欠斟酌的。笔者认为,对程高本后四十回的评价,包括其中相对写得出色的部分,倒不必纠缠于是曹雪芹原稿还是别人的补写(虽然作这样的考证也有意义),应该在不预设谁是作者的前提下,就文本本身的客观效果加以实事求是的分析评价,这也是笔者分析黛玉之死描写的基本立场。
第九十八回写林黛玉之死,确实比较成功,作家、红学家蒋和森的名篇《林黛玉论》,就是从这里开头的。他写道:
《红楼梦》第九十八回,是不寻常的一回,两个世纪以来,不知多少读者的感情,都要在这里突然像一道水流跌入万丈深渊似的激荡、回旋起来。
话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不能说没有一点事实依据。究其原因,一则是,林黛玉的命运曾获得不少人的同情,前八十回有关黛玉的出色描写,已经为她生命之火的熄灭——这最后出现的凄婉欲绝一幕,做了充分的蓄势;再则是,林黛玉弥留之际,居然没有宝玉守护身边,甚至让黛玉误会他移情别婚而深陷绝望中。这样,生命枯竭和心灵绝望的双重打击,宴尔新婚与奄奄一息的鲜明对比,更是让许多读者为其一洒同情之泪。还有,林黛玉临终前挣扎着没有说完的“宝玉,宝玉,你好——”,带有一定的悬念,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这种想象的余地,又通过黛玉去世后的一段景物描写得到了强化: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这里,先强调宝玉成亲的新房与黛玉住所相隔甚远,黛玉身边几个人的伤心痛哭声无法让对方听到,而身处这边的人,却听得远处一阵音乐。这音乐可以理解为是新房那边隐约传来,也可以理解为身处这边静寂中的人的幻听,或者因为黛玉突然离去而感觉的一种心灵迷茫,如同接下来“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描写,在“惟有”中凸显“没有”,似乎有《琵芭行》中“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效果,尽管悲伤的程度并不一致,而《红楼梦》这段文字也稍显套语化。
但令人感到吊诡的是,恰恰这种可被视为艺术成功的描写,又在很大程度上,跟小说没有进入更深层次的艺术境界紧密相关。
小说写黛玉之死,同时也写了宝玉与宝钗成亲的大喜事,这是以空间并峙的方式展开的描写。虽然这样并列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效果,但这种戏剧冲突毕竟是在宝玉失去通灵宝玉而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完成的,黛玉既无法向宝玉质询,也没有机会得到宝玉的解释和辩解。这样,黛玉因对宝玉的误会而产生的绝望情绪虽然强烈,却没有来自宝玉反馈的心灵冲击和碰撞。由此展开的心灵世界本身,比如黛玉的那种自我哀怨,是不丰富的,也是不复杂的,缺少双方思想情感相激相荡的层次感。宝玉较长一段时间的痴呆状,导致黛玉直到去世,都没能获得宝玉的解释和辩解,既加深了读者对黛玉不幸命运的同情,同时也不得不令笔者怀疑,作者其实是在回避表现宝玉和黛玉心灵对撞的真正难题,只用一种相对单纯的情绪笼罩了黛玉,也笼罩了读者,于是,读者在被这样的人物打动的同时,也难免感到了内容的单薄和苍白。在这里,空间把宝玉和黛玉分隔在两个不同的氛围里,但这两个氛围里发生的成婚之喜和死亡之悲不是从主要人物双方自身的心灵内部发生的,作者在让宝玉神志不清下无法领略到大喜大悲,从而把两处住所传递的悲喜对照和对峙,主要是停留在他人感觉的表面。
还需要一提的是,让黛玉欲言欲止的描写,固然可激发读者的想象,但其实也是套路化的。在这一回,共有两处类似的描写,一处是黛玉对紫鹃说的话:
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
还有一处,就是上述她临终前,说的“宝玉,宝玉,你好——”
由于类似把话说了一半的描写,在前八十回中,修改过的程高本系统要远多于脂抄本,此前笔者还专门撰文以《含蓄,还是暧昧》为题讨论过这方面内容。那么,这种激发读者想象力的描写,真的是一种艺术成功,还是作者同样在逃避描写的难题?这还真值得深入讨论。
也是在这一回,小说还写到,对于黛玉之死的消息,大家都采取了欺瞒宝玉不让他知道真相的做法,只有薛宝钗顶着巨大压力,采取非常手段,不作任何铺垫就把真相直接告知宝玉,让神志不清的宝玉惊厥中昏倒,救醒后,居然慢慢恢复了理智。这样的构思,既符合宝钗做事一向大气的风格,也是能够给情节带来出人意料的跌宕效果的。但问题是,让宝玉转为平静和清醒的关键是他只身去黄泉路走一遭,得到了阴间神秘人的开悟。由此依然显示出,在表现人的心灵世界冲击和变化的复杂性方面,即便在围绕着黛玉之死而呈现的较为出色的情节艺术描写中,也有着难以弥补的简单化的局限。
总之,艺术的出色与局限,其两面性就是那么鲜明地依存于黛玉之死的描写中,换句话说,如果艺术仅仅是用来回避而不是克服表现的困难,那么艺术的策略常常就是一种走向情节表面新奇的套路,而不是能开拓心灵世界的深刻、复杂的反套路。这样,无需让凤姐精心设计人物的调包,无需让贾宝玉失玉而心迷,或者进入阴间而觉悟,也无需在结构上刻意营造大喜大悲的场面对比,在解除一切艺术套路中,让黛玉和宝玉在心智健全的日常生活中直面对方和自己,在不回避任何困难中,表现出困难的克服或者难以克服,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有关宝黛关系给予读者的反套路的示范。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社科学术社团主题学术活动资助项目“《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系列研究编号:20STA04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