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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曾经有不少人把《红楼梦》归入言情小说。诚然,作品中蕴涵着极为饱满的情感因子,也是由此开始明确提出“大旨谈情”。那么,如何理解这种“谈情”,却有着颇多的阐释空间。有人从《红楼梦》的抒情传统角度(周汝昌),有人从《红楼梦》的色、情、空辩证关系及文化精神角度(孙逊),有人从“有情之天下”角度(叶朗)等,加以总结。但是,从所谓的“礼出大家”角度,从中国传统的文化政治与“情”的相生相克而显示的整体性意义,从女性的生存环境等角度,尚揭示得不够充分。
“大旨谈情”给小说带来的总体上的情感饱满,其所谓的“情天情海”,有其更大背景的文化意义。明清之际,当沿袭甚久的儒家礼仪文化渐趋没落时,当维系人与人关系的礼仪变得日益脆弱甚至虚伪时,当以理释礼的理学家努力并没有得到更多人信服时,提出“大旨谈情”的问题,就成为作者对维系人的良好关系可能性的重新思考,也是对人的情感状态的各种可能性的重新构想,对人的心灵世界的深入开掘。这样,小说呈现的人物的多样化、情节特殊化以及蕴含的思想深刻等方面,都在情的渗透中,重新得到建构和理解。
据脂批透露的信息,曹雪芹原打算在小说结尾,以一张“情榜”给出的情感方面的评语来对各类女性人物加以分类概括。这样,人物的多样化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对人的情感类型的细细划分,体现出作者对人的心灵世界在情感问题的深入认识。尽管我们并不知晓“情榜”中的所有人物评语,但即以脂批透露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评语来看,宝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前者指对不情之物也倾注情感,后者则以情感来对待有情之物,这样,前者侧重于情感的广度,而后者主要体现情感的深度。这种区别,在一定程度上是把传统社会的男女不同的情感特质,予以提示。我们还可以借助“金陵十二钗”册子的序列,来发现贾宝玉与周边女性交往的情感差异。如前所说,“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前后序列是依据与贾宝玉的亲疏关系而展开的。有学者也曾经以亲情、爱情和友情等类别来加以归纳,这当然是一种思路。但如果进一步细分,把不同女子依托的文化修养及其言行举止来重新思考,那么,除开同胞姐妹外,就以贾宝玉身边最亲近的四位女子论,黛玉的热烈、宝钗的含蓄、湘云的自然、妙玉的做作,诸如此类,可以让我们惊讶发现,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在《红楼梦》展开了如此多姿多彩的风貌。
同样,当饱满的情感充溢于情节时,传统小说侧重于故事、传奇的动作性冲突悄悄退后了,带来心灵震荡的情感之流裹挟着琐碎的细节,成为与故事性的情节分庭抗礼的另类叙事。于是,在这样的意义中,看似平淡无奇、毫无冲突可言的黛玉葬花举动,比如第二十七回描写黛玉葬花的所谓“飞燕泣残红”,因为情感的宣泄形成的高潮,就成了几乎可以与“宝玉挨打”这一相当重要的情节高潮分庭抗礼的又一个高潮。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戏曲改编的《红楼梦》,把黛玉葬花内容移到宝玉挨打之后,让它成为人物命运发生逆转前的一个高潮,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而在思想深刻方面,作者在直面家族衰败的真相、尊重女性、同情女性不幸的命运方面,也因情感的真诚和饱满获得了巨大的内驱力。凡此,限于篇幅不予展开。这里只想谈一点的是,《红楼梦》在表现女性的醋意或者说妒忌之情时,在借此揭示其生存环境时,同样体现出作者独到的思考和丰富的想象。
传统的男子中心主义、不合理的妻妾制度以及出于家庭内部稳定的需要,嫉妒的女性成了历代被嘲笑的对象,不但有《妒记》一类的笔记小说,还有如《醒世姻缘传》那样把妒妇薛素姐塑造成恶魔般的可怕悍妇形象。但像俞正燮《癸巳类稿》中提出的“妒非女人恶德论”那样的话题,还是比较少见的。而《红楼梦》在对女性的嫉妒表现,给出了不少具体描写。虽然作者也描写了妒忌的男性如贾环等,但远不及描写的妒忌女性那样生动而多样,其蕴含的独特价值判断,也足以令人深思。
清代的红楼梦评点家蔡家琬(别号二知道人)曾把大观园视为是一个醋海。他写道:
大观园,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浑含者,宝钗也。醋中之活泼者,湘云也。醋中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觉者,袭人也。迎春、探春、惜春者,醋中之隐逸者也。至于王熙凤,诡谲以行其毒计,醋化鸩汤矣。曾几何时,死者长眠,生者适成短梦,亦徒播其酸风耳。咦!
且不论其各人的概括是否精准,但分出的不同类别,可以提醒我们,小说在多样化刻画女性人物情感时,妒忌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因子。作者的独特性在于,小说一方面沿袭了传统习惯,塑造了奇妒女子夏金桂,表现出对此类女子的厌恶。但与此相对照,小说还塑造了似乎大度无私、一心为丈夫张罗小妾的贾赦之妻邢夫人,同样令人反感。这样,究竟如何判断女性的妒忌或者大度,就不再像传统那样,基于男子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能够给出一个绝对的判断。因为,在作者笔下,女性的妒忌问题,既跟不合理的妻妾制度相关,也跟不合理的奴婢等级制度有关,当然,还跟男性自身用情不专一、甚至淫欲无度有关。这样,嫉妒,成了女性巩固自己地位的武器。既可能造成对其他女子的伤害(例如凤姐之于尤二姐,夏金桂之于香菱,或者袭人之于晴雯),也可以对男子用情不专一的情感进行校正(比如黛玉之于贾宝玉)。就这样,小说在充分展示这种复杂性时,使得仅仅是表现人物妒忌这一类情感时,也显得相当丰富和辩证了。
有学者认为,邢夫人貌似宽容大度不同于凤姐的妒忌强悍,是因为邢夫人娘家并无政治后台,无法跟当时仍然显赫的王家相比。这种力图揭示人情背后的权势因素,也是在努力理解小说所展示情感的多重制约性,值得我们参考。(詹丹)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社科学术社团主题学术活动资助项目“《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系列研究编号:20STA04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