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社会变革中的情义挽歌

　　作者：兰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周仲谋

　　贾樟柯执导的电影《江湖儿女》，以巧巧和斌哥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反映了21世纪初十余年间的社会变革以及民间底层的种种变化。下岗煤矿工人的女儿巧巧深爱着黑帮老大斌哥，当斌哥被人追击殴打时，巧巧鸣枪救了斌哥，还义无反顾地替斌哥揽下了非法持有枪支的罪名，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出狱后，社会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斌哥的帮派早已风流云散。巧巧去外地寻找斌哥，然而斌哥却已移情别恋。巧巧伤心无奈，回到家乡经营昔日的棋牌室，重温江湖旧梦。斌哥落魄瘫痪，巧巧仗义地接他回来照顾，然而斌哥康复之后，却再一次背弃巧巧，离她而去。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与贾樟柯以往的影片相似，《江湖儿女》中也随处可见贾氏电影的标志性符号元素和底层人物。如城乡公交大巴车、迪厅、轮渡、广场舞、极具年代感的流行歌曲、形形色色的乘客、跑江湖卖艺的表演者、下岗工人、民工、摩的司机……此外，《江湖儿女》还出现了不少近些年新技术的产物，如高铁、超薄手机、GPS导航、微信、监控摄像头等。通过这些符号和人物，影片呈现了一幅幅鲜活而又极具变化的民间社会图景。

　　在《小武》《任逍遥》等早期影片中，贾樟柯着力塑造了社会变革中无所适从的边缘人。《江湖儿女》中的巧巧延续了以往的人物谱系，也一个在变革中被抛出正常社会轨道的人。不过，《江湖儿女》试图从独特的“江湖”视角，通过巧巧这一人物的命运经历，为急剧变革社会中民间情义等传统价值观念的丧失，唱响了一曲挽歌。

　　影片开头部分，“义”在人们心目中还占有相当重要地位。欠钱不还的老贾拼命抵赖，但在关二爷的塑像前却理亏胆怯，羞愧得低下头去，答应立马还钱。片中喝“五湖四海”的场景同样是对江湖义气的强化，一群人把各种白酒倒进脸盆，各自舀上一杯，在“肝胆相照”的豪言壮语中一饮而尽。虽然此时的巧巧对斌哥是男女之情，但耳濡目染之下，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江湖道义观念已悄悄渗透到她的内心。正是这样的情义，让巧巧在斌哥有难时挺身而出，并坦然为斌哥顶罪。即使锒铛入狱，也无怨无悔。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所谓的江湖义气，在特定的时代里固然有其合理性，但也有其局限性的一面，随着社会向前发展，必然会显现出其不合时宜的地方。在现代性眼光审视下，众人喝“五湖四海”时一本正经的豪气，便有一种滑稽的荒诞感。电影里斌哥与手下兄弟一起观看港台黑帮录像，该细节表明，斌哥等人的兄弟义气、打架斗殴，不过是对港台录像的拙劣模仿。斌哥看重的其实是黑帮老大的面子和虚荣，以及由此获得的利益。片中二勇哥找斌哥帮忙解决麻烦，须先掏出一叠外币作为酬劳；“大学生”出狱拜会斌哥，带来了一箱钞票和雪茄，以感谢斌哥的关照。这些都说明，江湖义气不过是斌哥凝聚人心的一句口号，利益才是核心所在。

　　巧巧看重的则是与江湖道义紧密相连的民间情义，她把“情”和“义”内化到心灵深处，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她为斌哥顶罪入狱，可谓有情有义。服刑期间，正是社会快速发展的几年。然而巧巧的传统情义观念，并没有因现实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有所改变。即便遭到斌哥的感情背叛，即便“情义”已被“利益”取代，巧巧也仍恪守着“你不仁我不能不义”的信条，在斌哥落魄潦倒时伸出援手，悉心照顾。哪怕没有了男女之情，巧巧对斌哥还有江湖之义，当斌哥被人嘲笑羞辱时，她不惜大打出手，维护斌哥的尊严。可是斌哥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得自私、懦弱、市侩、色厉内荏、唯利是图。无论巧巧怎样付出，都不能把他留在身边。斌哥对巧巧一次次的背叛，更加坐实了他的忘恩负义、背信弃义、无情无义。

　　影片对巧巧是同情的、理解的，带有欣赏和赞美的意味。这样一个侠骨柔肠、有情有义的女性，放在古代或许是位女侠式的人物，但在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只能成为时代的一粒尘埃。然而这粒尘埃是洁白的、纯净的、美丽的。影片英文题目《Ash is Purest White》，就是对巧巧形象的赞美与叹惋。社会在向前发展，不断变化，巧巧却始终没有改变，哪怕燃烧成灰烬，也要保持着表里如一、重情重义的纯真本性。变动的社会与不变的个体之间，构成了颇具张力的矛盾碰撞，也使影片中巧巧的个人悲剧，具有了普遍性的社会意义。

　　电影《江湖儿女》以冷眼旁观式的“纪录”风格，从生活片段连缀成的时代画轴中，揭示出社会变革给传统民间价值体系和个体命运造成的冲击。电影结尾，当斌哥再一次背弃巧巧、不辞而别后，巧巧生气地走出门口。镜头一转，是监控中巧巧踱步进屋、倚墙而立的画面。这一结尾收束有力，意味深长。通过类似于“全景监狱”的监控画面，暗示出，无论巧巧如何坚守，如何想要保持不变的自我、维护昔日的江湖感觉，她都不得不被迫前行。江湖不复存在，黑帮无所遁形，传统民间价值体系已然解体，与其相伴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周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