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 詹丹
《红楼梦》中的甄英莲随薛家一起进入贾府后,周瑞家的在薛姨妈处初见已经更名为香菱的她,对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儿发议论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对此,金钏表示认同说:“我也是这么说呢。”
蓉大奶奶,就是宁国府长孙贾蓉之妻秦可卿。虽然周瑞家的把香菱和秦可卿联系起来,用词比较谨慎,是“有些像”,但有了金钏儿的呼应,香菱像可卿似乎成为贾府的公论。那么,两人到底像在哪里?周瑞家的开始一句感叹,就有提示,是长相漂亮(“好个模样”),而此前,写她幼年时以甄家英莲的身份出现,就是“生得粉妆玉琢”。后来长成一个半大姑娘,被人贩子出卖给冯渊和薛蟠,都是被一眼相中,并为此各不相让,闹出人命。这样的结果,颇有点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写到的,为美艳海伦发动起一场战争,都是就“美的效果而写美”。至于秦可卿,第五回写她出场,是从贾母角度书写的。当时秦可卿主动安排来宁国府一起游玩的贾宝玉去午睡,小说写道: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而在第二十九回,当贾府的女眷全体出动去清虚观打醮,观里的张道士闲聊时要为贾宝玉介绍媳妇时,贾母为孙媳妇提出的条件是:
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这里,把模样好放在第一位,可见秦可卿让贾母得意,模样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也是香菱像秦可卿的基础。当然,性格的温柔平和,同样是两人的共同点。
除此之外,香菱有关自己身世来历一概失去记忆,跟秦可卿从养生堂抱养出来营造的身世之谜,也十分相似。正是这些相似,笔者以前撰文,从“有命无运”和“有运无命”两个角度,概括了两位女性所体现的命运无常的两方面。
英莲一出场,一僧一道就对她下了“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判断,虽然我们习惯于把“命”视为一生的境遇,“运”视为一个阶段的机会。但在小说的具体展开中,作者对女性物质生命本身也给予了极大关注。所以笔者有意把“命”直接视为物质生命的长短,“运”视为生命的境遇和机会。这样,英莲的“有命无运”,就可理解在小说世界里较长时间的存活,却并没有享受到好运,而秦可卿,虽然运气好,但又没有较长的物质生命来承载。其在小说中表达的无常观念,因为笔者有过专题讨论,此不赘述。(点击回顾文章《有命无运和有运无命》)
现在想来,香菱像秦可卿的问题,仅仅用命运无常观的两方面来说明其意义,尚不全面。这里的关键是,第五回秦可卿安排贾宝玉去午睡,贾宝玉在她的卧榻做了一场春梦,在梦中娶了警幻仙子的妹妹,“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故乳名兼美。而其字“可卿”,正与秦可卿的“可卿”这一乳名相同。虽然我们不能把梦中的兼美等同于梦外现实中的秦可卿,但两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难以否认的。这样,香菱经由秦可卿,也跟梦中的兼美,再进一步更黛玉和宝钗两人,都有了关联。提出这一点,可以让我们理解小说中,涉及香菱描写的微观和宏观的两层意义。
从微观说,贾宝玉在梦中进入的太虚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钗”三本册子时,看到了正册有关12人的所有册页,副册中,看了暗示晴雯、袭人2人的册页,又副册中,只看了暗示香菱一人的册页。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安排?从表面看,宝玉翻看得很随意,因为不理解,所以没耐心看完,看了一两页,就丢下一册,另换一册看,但因为他是从又副册倒过来看的,翻到最后一册才是正册,虽然仍不理解,但因为毕竟已翻到最后一册,丢下后再无可看,所以不舍得,竟然全部看完。这样的设计,把重要的正册人物全部看完,就有情节设计的合理性。而开头的黛玉和宝钗两位,又是重点中的重点,所以又副册头两页和副册的第一页都是与之呼应的。又副册列出晴雯、袭人两人好理解,副册只列香菱一人,恰恰因为香菱跟“兼美”的关联,上可以代表黛玉、宝钗两人,又折射到他们各自的影子晴雯、袭人。这样,宝玉翻看“金陵十二钗”的心态自然递进,和三册开头展示的人物形象塑造的逻辑关系,在作者的巧妙构思中,得到了有机弥合。
从宏观说,香菱在副册中呼应的“黛钗合一”,其实也在小说具体情节中,有生动体现。就贾府这一诗礼之家来说,人们常常认为黛玉偏于诗,宝钗偏于礼。尽管宝钗诗词创作才能很高,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成立海棠诗社进行比赛时,宝钗还拔得头筹,但她从来只把作诗作为社交活动的一种手段,所以几乎没有独自吟诗抒情的。她总是鼓励女孩子多做针线活是正经,所以香菱学诗,宁可舍近求远,不请教身边的宝钗。香菱对诗歌的沉迷,包括她后来以诗的口吻向夏金桂描述菱角等水生植物的淡香,都体现出诗性智慧的特点。但宝钗的那种理性,那种“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高冷,似乎也对她产生了耳濡目染的影响。第七十九回,当香菱兴高采烈地告诉偶遇的宝玉,说薛蟠娶来的正妻夏金桂识文断字,他们诗社的队伍又可以壮大时,宝玉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反而在为香菱作为薛蟠侍妾的命运而担忧,当他把这意思直言不讳对香菱说出来时,香菱却突然变了脸,正色道:
“这话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虽然我们对她的脸色转变之快感到惊讶,也可以给出种种解释,但香菱从宝玉对她多情的关心中抽身出来,让自己和他保持一段合乎礼仪的理性距离,还是让我们依稀看到了薛宝钗的一贯做派。
总之,作为一个曾经对女性悲惨命运有着整体隐喻的英莲(“应怜”),其悲悯的指向不仅仅指向诗性的黛玉,同时也指向了理性的宝钗以及更广大的女性,这更能够折射《红楼梦》作者的伟大情怀。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社科学术社团主题学术活动资助课题“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系列研究”,项目编号20STA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