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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林侠
近来我一直在思考传统文化及其美学如何进入中国电影的问题。因此,当我看到中国电影金鸡奖的获奖名单,脑中瞬刻冒出一句话:金鸡奖言志。这当然是化用“诗言志”。《尚书·尧典》有记舜帝之语,“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短短几句话,就构成了中国诗教传统的本质:从教导未成年人开始,最后实现神人和谐、天人合一。如此,诗人兼学者的朱自清称之为中国诗歌理论的“开山的纲领”。那么,金鸡奖为何会让我顿生“言志”之感呢?答案在于伦理情感。不仅“教胄子”依赖于它,而且,“神人以和”也依赖于它。据另一位诗人兼学者闻一多的考证,诗言志的“志”有三义:“一为记忆,二为记录,三为怀抱。”如果说前两者是内容,那么后者就是超越性的价值所指。这正好概括了金鸡百花电影节获奖作品的总体特征:或以记忆(即,重大历史题材电影),或以记录(即,日常生活的小人物),抒发“怀抱”。
然而,这种展现人生抱负、生活境界的襟怀,其感人的核心,却在于伦理情感。我们只要细究获奖电影的情感性质,就可发现,伦理情感已然占据了绝对优势。重大历史题材的电影通过民族国家的集体“记忆”,家国情怀构成了此类影片的核心价值。在中国传统社会,“家”(“小家”)与“国”(“大家”)有着一致的结构原则,虽有高下、尊卑、贵贱的等级差异,但又以伦常亲情来消除秩序差异。因此产生了由家及国、以家喻国的家国情怀。在当下的语境中,家国情怀不仅冲破了血缘亲情,还以家为原点,扩展到民族国家,甚至于地球、宇宙,成为一个具有伦理情感的共同体。《长津湖》以伍家兄弟的情感为核心,结合雷公的“拟父子情”、与梅生等战友的“拟兄弟情”,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富有感染力地表现了家国情怀。《我和我的父辈》则聚焦父子关系,构成了建国前后乃至和平时代幸福生活的“中国”缩影。《狙击手》另辟蹊径,班长刘文武对大永的耳提面命,确立起了传统意义的师徒关系。死去的师父,催生了徒弟在残酷的狙击枪战中蜕变成长。《1950他们正年轻》以纪录片的方式聚焦在抗美援朝的年轻战士,呈现了英雄的集体记忆及其情感。这四部电影在整个名单的地位中如此显赫,标志着主流意识形态与传统伦理亲情的水乳交融;传统的家国情怀,此时有效地转化成现代国家的共同想象。值得注意的是,获奖电影显示出,“家”不仅与国同构,而且,与地球宇宙同构,家庭伦理亲情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从荣获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最佳录音的《流浪地球》到今年的《独行月球》(斩获两项专业奖项),在人类遭遇灭顶之灾,地球即将毁灭的未来想象中,贯穿始终的是回家、重返地球、重建家园的“家”主题。可以说,中国传统的家文化,成为中国科幻电影的价值取向;家国情怀,已冲破了家、国的藩篱,在当下语境中发展为地球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崭新形式。
在“记录”当下现实生活的获奖影片中,家庭内部的伦理情感不仅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化,而且注重表达“由上而下”的关爱与照护。《妈妈!》的故事令人惊讶,原因在于改变了子女赡养母亲的孝亲模式,相反,由85岁的母亲来照护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儿。这种突出毫无保留的无私母爱的伦理亲情,更具感染力,令人唏嘘不已。不仅如此,获奖影片在表现横向的家庭伦理关系,如兄弟姐妹、夫妻妯娌中,也非常突出“由上而下”的伦理情感。《奇迹 笨小孩》的叙事动力就在于哥哥景浩为给患有心脏病的妹妹积攒手术费。这种兄妹的伦理情感,在现实残酷的竞争中得到了周围人的同情帮助,并最终收获事业奇迹与人生曙光。《漫长的告白》的弟弟立冬无论从形貌、性情、言词还是行动,都以“被保护”的面貌出现。日本酒馆里的老板娘虽与其素昧平生,“让人心疼”的评论却是一语中的。死去的父亲给他留下学区房,哥哥立春陪他去日本旅游,寻找过去的初恋。事实上,这种以“由上而下”的关照表现家庭伦理情感的,在重大历史题材的电影中同样如此。伍千里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时时不乏对伍万里的关照。《我和我的父辈》的故事涵盖了新中国的各个阶段,强调了父辈在子辈成长记忆中的光辉形象,尤其是影片中的第一个故事,一改“为父报仇”的传统叙事模式。当片中出现父亲为儿子策马冲锋的场面,不由得令人血脉偾张,一时之间,家仇国恨,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不仅如此,金鸡奖获奖影片无一例外地表达热爱生命、留恋人生的世俗之情,这是伦理情感的又一种表现形式。说到底,“言志”的伦理情感来自宇宙、人生的“道”。正所谓“日新之为盛德,生生之谓易”(《易传》),生命大化,周遍宇宙。充斥在天地之间的盈盈生机,构成了中国文化的底色。自然之道,落实到人类社会,也就是热爱生命、留恋人世的生活态度,在超凡脱俗之后又回归世俗的生活境界。获奖影片以这种生活态度,表现了伦理情感的现实意义,也是叙事最高的价值取向。《独行月球》概括人生的意义,就是在加班回家时,有人能为你亮起一盏灯。被遗忘在月球上的独孤月,经历从普通到“误认”的英雄,再从绝望孤独中回到对人生充满热爱、留恋的“普通人”。对于斩获两项大奖的《人生大事》来说,用喜剧的方式处理死亡的特殊态度,不畏惧并尊重死亡,继而超越死亡,回归世俗生活,显现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怀抱”。颇有些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人生襟怀,使《人生大事》产生了别样的艺术性。《漫长的告别》用癌症晚期预告了立冬的死亡,却反衬出了生命的意义。告别的漫长恰恰表现了乐生、恋生的伦理情感,平实而又淡然的生活态度。
概言之,斩获金鸡奖的电影,即是在当下语境中“言志”之电影。言志,不外乎指言说集体经验,强调伦理情感。金鸡奖在中国电影业界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当金鸡奖所褒奖的影片如此聚焦于伦理情感时,当“言志”之电影已然获得了影院观众的认同,取得良好的社会效应,也就自然而然地对当下中国电影的再创作产生了意味深长的影响。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