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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垚
作为2022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入围作品,青年作家张天翼的小说集《如雪如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版)用七个短篇讲述了不同年龄段女性的生存境遇。作者笔锋细腻,以一种近乎自然主义的精细描写呈现出七个名叫lili的女性所经历的生活。
《如雪如山》是一部主题先行的小说集,聚焦性骚扰、母女关系、产后抑郁、婚外恋情、中年失独等议题。在每一个主题中,作者都精心策划、巧妙布局,使得每篇小说都在长时间的铺垫中走向一个突转的结局。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处理这些议题时并未使用经典现实主义的“典型”模式,而是从日常中截取某一普通人的生活片段,以微观视角书写女性的孤独、欲望和隐痛。相比欧亨利式突转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雪如山》中的突转却总能让人预料,这种“意料之中”来自女性间的同情共感,是文学人物与读者间共享同一种生活经验的默契。
在《我只想坐下》中,女大学生立立在拥挤的春运列车上被面目英俊看似热心的列车员侵犯,只因她手握无座票,被邀请去列车员座席休息。当“那只大手”伸向熟睡的立立,她“一动不动”,震惊、麻醉,内心有两种声音回旋,一种是“他太喜欢我了”,另一种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叙述者用大量时间讲述这只手的主人,他英俊、热情、待人友好、工作负责,却把拥挤的春运列车作为了猎场。同题材的还有《泳客》,前职业运动员凌可花在泳池中被男子“揩油”,有同样遭遇的年轻女性沥沥站出来为她作证。面对性侵害,两个lili作出了两种选择,也是女性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涉世未深的立立在震惊中忍耐和沉默,另一个沥沥则在看到其他女性和自己一样遭受“咸猪手”时不再沉默,大胆指证,此可谓作品中的一个“安提戈涅时刻”。作为文学史上第一个公开说“不”的女性,安提戈涅的形象意味着女性走出家庭或私领域,对权力上位者及其背后的父权话语秩序发起挑战和抵抗。两篇小说互文共振,通过细致描摹个人体验,发出唤起集体记忆的女性之声,即为她说不,为女性说不。
说到“安提戈涅时刻”,不得不提小说集中最短的一篇:《春之盐》。成为母亲对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文化赋予的伟大价值,还是自然给定的骄傲母职?《春之盐》中的新手妈妈俪俪却在“我”和“她”的身份分裂中经历挣扎与苦痛。“新生儿入主的头一个月像一百年。一百年的孤独。”作为“她”,俪俪在无人知晓的“百年孤独”中吞没自己的声音,哭亦不能有声,有声会变成哭诉。而作为“我”的俪俪坚定地认为,这个负累于生育中的女性,绝不应该是“我”。此篇故事展现了现实生活中女性的母亲身份和个人主体身份之间互相争夺又不断撕扯的裂隙和隐痛。小说结尾,俪俪卸下温驯而无可奈何的笑,平静地向满月宴上前来贺喜的宾客说出“不,如果你没想周全,千万别生,千万不要”的“获奖感言”。长久以来在私领域默默承受生育和养育之苦的母亲形象,在众人面前平静地“说不”,这无疑是小说集中又一个“安提戈涅时刻”。根据朱迪斯·巴特勒在《安提戈涅的诉求》中的提示,安提戈涅抵抗以功利性生育为目的坚不可摧的家庭模式。俪俪的宣言意味着拒绝视女性为自然和神律支配的客体,女性不应是被给定的性别特质,而应该是自我指认的主体,正如小说中所写:“我就是她”。
除了挑战被支配的现实境况的女性,《如雪如山》中还生活着在家庭亲缘关系和两性关系中找寻自身位置,建立亲密关系的女性。在传统的文化结构定式中,亲缘关系通过血脉相连,但张天翼在《地上的血》中却试图触碰母女间私密而共通的身体经验。在继父家中,粒粒和母亲间温暖而亲密的感情在母亲停经后消逝。作者小心翼翼细微刻写女性生活的点滴,犹如小说中滴在地上的那滴血,在暗处闪着一点光,它光滑的表面,印了指纹的纹路。作品探讨是否存在不需要父亲参与,甚至拒绝父亲主导的,独属于母女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剥离了伦理和文化秩序,由共享共通的身体经验建立。同样是触及亲缘关系,《雪山》中的丽丽是一位中年失独的独居女性。主人公巫童意外与少时好友吴桐的母亲姜丽丽重逢,少年友谊和情愫在回忆中不断涌现。这篇小说中,丽丽不是主角,在叙事中时隐时现,亦如她的身份,在明处是阳光、开朗、热心的妇人,在暗处是在往日记忆与丧子之痛中苦苦挣扎的母亲。《拜年》里的莉莉,外人眼里是从容优雅的“高师母”,当她脱下依附于艺术导师丈夫的光鲜形象,回到周家莉的身份,却又不得不面对刑满释放的罪犯儿子,并代替丈夫成为维持高家亲戚关系的纽带。人前人后,老年莉莉作为高家的附属,湮没于家庭中。这是大多数老年女性的生存现实,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弟媳,是师母,唯独不是她自己。
《如雪如山》中还试图以女性的视角塑造两性亲密关系中的男性形象。《纪念日》是小说集中唯一直接书写婚姻围城中女性生活处境的篇目,同时还塑造了一个被艺术家身份美化了的男性。在庸常而乏味的家庭生活之外,栗栗和摄影师第五岳发展出一段短暂的暧昧关系。短暂并非因为愧疚和负罪,也并未被丈夫发现,而是因为梦幻的破碎。幽默风趣、才华横溢的摄影家第五岳,和《我只想坐下》中的英俊列车员一样,越是在前期铺垫中完美而理想的男性形象,越会在真实暴露的那一刹那轰然倒塌,击穿一切美好幻象。震惊和恶心,是lili们面对曾经的美好男性的切肤之感。
作者张天翼用七个lili的故事回应“如何书写当下的生活和时代”的问题,展现的是女性书写者的文本策略:攻击和修改、解构和重构那些继承自男性文学的女性形象,尤其是关于天使和怪物的两极典范。同时,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则被戏谑地“反凝视”,这种冒犯一定会招来批评甚至审判,但作品本身显然并不在乎,反而似乎在冷静陈述:这就是现实。《如雪如山》也作为一个写作例证,确证了“说话者”的性别影响着“将要说什么”。此意义上,性别差异并非对称更非对立,因为宣称一种男性写作或男性文学并不会吸引新的审视目光,而女性一旦试图言说自我,则一定开启性别的维度。lili是常见的女性名字,正如王德威的评语所言,这是“共名中的无名”。她们生活在你们周围,她们就是我们。
(作者王垚系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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