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赖秀俞

　　中老年人需要爱情吗？在我们习见的爱情言说中，爱情天然相关的对象是年轻人。大众似乎默认爱情荷尔蒙只诞生于青春年少。并且，藏在爱情中的性幻想，也往往被认为与中老年人绝缘。如今中老年人追星的新闻屡屡受到关注，正是因为，作为追星的核心情感机制——性幻想的存在揭示了中老年人和年轻人一样都是拥有爱欲的主体。然而，在当前的影像表达中，中老年人的爱欲经常被视而不见。在这个意义上，电影《我爱你！》是一部具有鲜明社会意义的作品。它相当难得地聚焦于中老年群体的爱欲议题。相对于展现青春爱情的七十二种模样，这部电影提出了一个更加深刻的问题：人到衰老时，爱情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于中老年人而言，爱情提供了什么？他们放在心、口难开的表白“我爱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电影海报

　　面对这些问题，《我爱你！》交出了一份不俗的答卷。在我们对中老年人生活的刻板印象里，这个群体的亲密关系往往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所取代。而在日复一日的互相忍受乃至争吵中，年轻时的爱情终于被消磨殆尽。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提出了三种层次的爱，其中的浪漫之爱在现实生活里的中老年人群体中一直处于消隐状态。但在《我爱你！》中，我们能够从由梁家辉和叶童饰演的“山哥”与“阿欣”二人的婚姻里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历久弥新的浪漫之爱。他们以肉身为见证，诠释了何谓相濡以沫。浪漫之爱是一种饱含激情的爱，而影片中“山哥”与“阿欣”同生共死，最后在同床共枕中手拉手奔赴黄泉的画面，何尝不是一种富有激情的情感叙事？相对而言，影片中由倪大红饰演的“常为戒”和惠英红饰演的“李慧如”之间的爱情则充盈着另一种激情。他们之间的大部分叙事场景都充满了动感，尤其是多次在城市中疾驰的开车画面、在动物园捡废品的嬉闹场面，皆呈现出一种超脱于刻板印象之外的生命力。这种影像表达，无疑是相当青春化的爱情叙事模板——恋爱中的男男女女，将整座城市视为他们的游乐场。由此，在动物园里散步亦成为生成爱情叙事的装置。这些叙事意欲传达的是：正是爱情，让他们得以“返老还童”。

　　在此，影片中的两对恋人正好对应两种方向的爱情叙事：一种是向死而生，另一种则是重返青春。两种爱情叙事使这部电影呈现出相对丰厚的叙事层次。虽然它们的表达形式各异，但皆共同指向衰老时期爱情的关键词：救赎。当我们注视与叙述中老年人的爱情时，一个很容易陷入的叙事陷阱就是简单地将他们的爱情比附青春时期的爱情。二者自然大有不同。对于年轻人而言，爱情是青春的表征与激情的出口，那么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爱情更接近于某种本真生命的承诺。当彼此都因为生活的折磨与生命的无常而不得不变得面目全非时，爱情构成某种重返昨日时间的机器，提示以及验证一种生命之本真性的存在，以及呈现了一种对抗虚无时间的可能。纵然生活千疮百孔，行至暮年的人们各有各的困苦与无奈，但爱情激活了肉体凡胎的生命，成就了庸常生命的意义。它在充满衰弱与无力的中老年个体身上闪现出的光芒，提示了一种救赎的可能性。而这种救赎的活力，在习见的、青春化的爱情叙事中难以得见。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爱你！》更接近于某种“爱情神话”。在岁月对生命本真性的磨损中，双向的情感救赎可谓是“神话”的具象言说。

　　相对于那些我们喜闻乐见的“爱情神话”，难能可贵的是，它是在一向被爱情叙事排除在外的底层中老年群体身上显现的。在这个一向被社会议题所忽视的群体中，爱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我爱你！》致力于将被边缘化的底层中老年人纳入刻骨铭心的爱情叙事之中，这种影像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被遮蔽、被忽视的人所进行的祛蔽与照亮。毕竟，在温饱尚且不能完全满足的底层生活中，爱情何其艰难。也正因如此，作为爱情表达的“我爱你”显得多么可贵。很多年轻人天天将“爱真的需要勇气”挂在嘴边，却未必有说出“我爱你”的勇气。直至今日，中国社会的亲密关系表述依然是爱在心口难开。在整个东亚社会，爱情往往呈现为一种内化而非外向的情感。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于老一辈中国人来说，“我爱你”是相当艰难的表达。然而，影片中常为戒最后对李慧如说出了这三个字，表明他们虽然生活于困顿与痛苦中，但依然拥有爱的勇气。创作者对这种爱之可能性的揭示，可谓是一种相当难得的，对底层中老年人生命之本真的关注与重视。

　　进一步地，影片透过描写爱情对现实人生的疗救之巨大作用，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经由爱情建构最小的共同体之必要性。这指向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在当前这个后现代社会，很多人的爱情经验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自恋，但影片中这群中老年人的暮年之爱却不同，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真正能够容纳他者的爱。韩炳哲认为，爱情在当今时代已经消亡了，因为我们取消了他者的存在。伴随着自恋情结的逐日加深，后现代人无法容纳具有异质性的他者。我们的力比多往往首先被投放于自我的主体世界。他者一旦消失，爱欲必然走向枯萎。其显著的体现之一，就是今天的我们对爱情的想象越来越贫瘠。在这个维度上，《我爱你！》所呈现的爱情无疑激发了我们对爱欲的想象力，它启发我们思考如何在爱情中更好地包纳他者。韩炳哲曾指出“我爱你”是一句超越了资本主义经济积累方式的崇高承诺。它是能够穿过这个时代的一束光，也是普罗大众在现实人生中喘的一口气。毕竟，在一个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还能够爱上他者，深刻理解并接纳他者的生命经验，的确是平凡世界中的伟大神话。在一个被绩效统治的社会，爱情是我们在庞大宇宙中固守的微型宗教。其中，至为关键的咒语，无疑就是那句振聋发聩的“我爱你”，它能够让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个体，得以在这浊世滔滔中，抵达心心相印的可能。（赖秀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