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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州大学文艺评论中心执行主任、文学院副教授 周仲谋
电影《周处除三害》于春节档之后的淡季上映,竟斩获数亿票房,成为港台华语电影的又一匹“黑马”。生动曲折的故事讲述、流畅自如的镜头调度、富有质感的影像色调、酣畅淋漓的暴力宣泄,使其深受年轻观众的喜爱。然而,如果从思想内涵上加以细致考查,影片中的传统文化典故、佛教隐喻,及其对善与恶的思考,传达出的却是种种自相抵牾的价值观,其背后则是浓重的怀疑主义和虚无悲观、绝望厌世的愤激情绪。从美学风格上看,该片与“邪典”电影(Cult Film)有很多相似之处,又融入了台湾电影的“小清新”之风,体现出一定的创新性和较高的观众接受度。
影片借用了古典著作中的典故作为片名,却与《晋书·周处传》和《世说新语》中的“周处除三害”有本质不同。传统典故讲述的是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的故事,该故事告诉我们,即便是犯下严重过错的人,如果能够幡然悔悟、弃恶从善,就能够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全新的面貌。影片中周处改过自新的榜样作用,有着教人向上向善的道德感召力。然而,电影中陈桂林的“除三害”,无论在动机、方式、结局上,都迥异于传统典故,流露出创作者对人性善的怀疑主义态度。
从动机来看,陈桂林“除三害”更多缘于误会和巧合。张贵卿医生的谎言,让陈桂林误以为自己得了肺癌,在“生死之际”思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关帝君塑像前的占卜连续九次结果相同,是明显的巧合。去自首时被告知要排队,这一“荒诞性”性事件背后也是巧合——运钞车发生车祸,捡拾了钞票的民众配合警方呼吁赶去交还,导致自首者挤满警局。陈桂林在警局看到通缉令上自己排在其他两人之后,同样是巧合。一个人弃恶从善的动机,既不是来自自我悔悟的强烈忏悔意识,也非仁人智者的引导点化,而是阴差阳错的误会和多重巧合,影片由此构成对善的怀疑与消解。在创作者看来,人性中善的力量是微弱的,恶却是绝对的、强大的。片中的香港仔、林禄和等人固然是罪恶深重的坏人,而陈桂林亦非善类,他杀香港仔与林禄和并不是为了除暴安良,而是实现“通缉令”排名的提升,即所谓的“人死留名”。
从“除害”的方式来看,传统典故中的周处所杀的乃是蛟龙、猛虎,并未杀人,而以暴制暴的陈桂林却大杀四方,手上有数不清的人命。就算香港仔与林禄和罪大恶极,也应由司法机关审判,陈桂林私自诛杀坏人的行为,逾越了现代法治社会的界限。或许有人认为,陈桂林帮助了程小美,以及误入邪教的那对母子,展示了其品性中善良的一面。然而,当他面带微笑屠杀手无寸铁的教众时,简直就像恶魔降临,杀了很多人也毫不手软,活脱脱一具杀戮机器。虽然麻木愚昧的庸众应受到批判,但他们是否就该因自己的麻木愚昧而被剥夺生命呢?
从结局来看,传统典故里周处通过“除害”与改过自新,让自己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电影并没有让“除害”事件成为陈桂林弃恶从善、积极向上的人生节点。他改过自新后迎来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这个灰暗的结局透露出创作者的悲观绝望情绪,电影也因此缺少了人生能够重新来过的那种天启般的灵魂震颤感。
虽然电影中出现了贪嗔痴的佛教隐喻,并以猪、蛇、鸽子等动物意象,分别象征人物的痴念、嗔怒和贪欲,貌似要警醒世人消除贪嗔痴“三毒”,然而创作者对佛教教义也是持怀疑态度的。片中陈桂林曾在后山埋掉装有枪和衣物的袋子,这一细节蕴涵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意味。很快,随着主人公发现林禄和利用佛教教义行骗敛财,这个意味便被反讽般地消解了。最终陈桂林还是挖出了枪,以杀止杀。创作者并不相信佛教关于放下、解脱的教喻,影片既不具备佛陀的慈悲、包容之心,也没有普度众生的意愿。
该片与“邪典”电影存在诸多相似。“邪典”电影的特征如下:富有争议的价值观表达;类型片外衣下的实验色彩;大尺度的血腥暴力场面;风格独特鲜明,甚至有些诡异;小成本、非主流,在特定年轻观众群体中颇受欢迎。电影《周处除三害》的价值观是怀疑主义的,绝望、悲观、虚无、愤世嫉俗,不免有些偏颇、狭隘,也引发了一些争议。电影吸纳了警匪片、黑帮片、犯罪片的桥段,却没有遵循这些类型片的模式,而是融入多种元素,具有一定的实验性。片中多处出现暴力打斗和血腥杀戮,尺度相当大,尤其是结尾处明亮的光线中陈桂林对一帮教众进行生死裁决的场景,风格诡异而独特,把暴力美学渲染到了极致,极大地挑战了观者的道德底线。此外,影片还带有超现实性,把陈桂林的生命力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多次受重伤仍行动自如,人物的强悍超越了真实逻辑,更像是创作者意念下的产物。
在投资动辄上亿的“大片”时代,《周处除三害》仅1000万的成本显然属于中小制作。这样一部电影能够票房大卖,原因有三:一是“网生代”成为院线观众的主体,他们对此类电影有较高的喜爱度。二是该片结合了台湾电影的“小清新”之风,渲染程小美与陈桂林朦朦胧胧的感情线,给影片增添了温暖的基调,不像传统“邪典”电影那么重口味,这也是其创新之处。三是对主人公进行了“魅化”处理,淡化了该人物的社会危害性,悬置了对其应有的道德审判,使观众对人物产生强烈认同,在其暴力杀戮中获得情绪宣泄的快感。
《周处除三害》拓展了电影美学风格的新样式,表达了对台湾社会现实的不满,这些都是值得称道的。然而,该片的思想内涵却有明显的局限性,创作者拘囿于狭隘、偏激的价值观,沉湎于个人愤激情绪的宣泄,使影片陷落于怀疑主义的深渊,从而制约了艺术境界的提升。(周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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