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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 广
在万玛才旦导演离世一周年之际,他的遗作《雪豹》终于在今年清明节期间公映了。尽管排片和票房情况似乎不尽人意,但也算是对这位英年早逝的优秀导演的一种纪念和告慰了。
《雪豹》讲述了一个关于人与雪豹关系的故事:一只雪豹闯进藏族牧民金巴家的羊圈,咬死九只羊后“醉”倒在地,被人们困在了羊圈中。损失惨重的金巴盛怒之下欲将雪豹打死,但被他的父亲拦住了。金巴的弟弟“雪豹喇嘛”得知此事后带领电视台记者前往采访报道,乡政府领导、公安民警闻讯之后也陆续赶到。围绕这只雪豹该怎么处理的问题,不同观念和立场的人们发生争执甚至引发了冲突。最终,在政府管理人员的严令下,在“雪豹喇嘛”和父亲的坚持下,金巴无奈妥协,雪豹被放归雪山。
作为一名藏族作家、编剧、导演和制片人,万玛才旦的电影创作始终将镜头对准他最熟悉并擅长表现的雪域高原,用宁静平和而富有意味的视听语言和电影美学,书写独特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下藏族人民的生活状态、生存状态和生命形态。从2005年开始,他先后自编自导了《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影片,2023年完成他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雪豹》。万玛才旦以极富个性的艺术风格和思想深度,将我国藏族题材电影创作提升到了一个新境界,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被公认为“藏地电影新浪潮”的领军人物。
《雪豹》剧照
《雪豹》相较于万玛才旦以往的电影作品而言,既是一种延续,又是一次超越。从题材来看,该片仍然以藏族人的日常生活为主要内容,故事情节一如既往的单纯而精炼,但是在矛盾冲突的强度和外化度方面有显著增加;影像风格极富质感,保持一贯的简洁、克制,拍摄方法摒弃了惯常使用的固定长镜头,而更多采取跟拍的方式,同时,首次引入了CG特效技术,大大丰富了影片的动作性和感染力。影片的形式与内容达到了比较完美的贴合,整体显得集中紧凑且颇具张力,节奏明快而富于变化。可以说,这部影片是万玛才旦所有作品中冲突性最强的一部,也是最不“文艺”的一部,此外,我们还能够从中看出导演为了在电影的个人化与大众化、艺术性与商业性之间达成平衡而作出的努力。作为一位业已成名的导演,万玛才旦一方面有他坚持不变的一些东西,另一方面又在寻求一些改变,这种变与不变中所透露的对电影本质的认识和思考,是值得我们关注与研究的。
《雪豹》是一部纪实性很强的影片,它通过对一起突发事件的多角度描写,反映了藏区牧民生活的真实状态,折射出现实中存在的某些问题。雪豹属于世界级濒危物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被藏族人民视为具有某种神性的雪域精灵,而羊则是牧民最重要的家庭资产和生活保障,因此当自家的九只羊被雪豹咬死后,金巴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的行为也是情有可原的;“雪豹喇嘛”和父亲出于古老而朴素的传统观念希望将雪豹放生,表达出一种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慈悲;政府管理人员严格遵照国家法律和政策,勒令金巴立刻将雪豹释放,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无可置疑;电视台记者则体现了新闻工作者的职业特点,他们为能够拍到这样一个热点题材而激动兴奋,想方设法要将现场状况真实记录下来。围绕着放不放雪豹的问题,各方意见不一,争执不下,问题的症结集中在一点上:金巴提出只要合理赔偿损失,就同意放了雪豹;政府管理人员命令金巴无条件释放雪豹,否则将追究他的法律责任,至于赔偿的问题等事后再行解决。就这样,双方各执一端,互不相让,面对一个无解的死结,陷入了无休止的循环。无奈之下,金巴的父亲拿出了他攒下的准备和小儿子“雪豹喇嘛”一起去拉萨朝圣的路费,作为儿子的赔偿金,事情才算了结。
万玛才旦生在藏区、长在藏区,他对这里的山川万物和人民怀有深挚的感情,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作品对藏区社会现状的揭示背后,我们看到的是导演的一颗炽热之心。影片很自然地将我们的思路导向现实层面的种种问题和困境,诸如生态环境和珍稀动物保护的问题,生态变化中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现代文明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冲击问题,基层民众的权益保障问题,政府管理人员怕担责和不作为的问题,民众与政府之间的沟通和信任问题,等等。虽然艺术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映,它并不承担提供解决方案的义务,但艺术家通过敏锐的洞察和深入的挖掘,将人们在日常状态下习焉不察的一些现象和问题进行扫描放大,从而引起世人的警醒和反思,这也算尽到一个艺术家的责任。
《雪豹》既有现实性的一面,又有超现实性的一面,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像是一则寓言。其中,最能够集中体现超现实性和寓言性特征的,是“雪豹喇嘛”这一人物形象。“雪豹喇嘛”虽然不是影片的主角,却是影片的枢纽性人物,甚至是核心人物。影片通过这一人物,将剧中主要人物以及世俗与宗教两个世界连接了起来,将人与雪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串连了起来,将导演的情感思想和价值取向传递了出来,因此理解这一人物形象是读懂这部影片的关键。“雪豹喇嘛”是一个善良、平和、斯文且有些腼腆的年轻僧人,对世间的一切都保持着关切和好奇之心。在礼佛诵经之余,他最大的爱好是用相机拍摄雪豹。他与雪豹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多年之前,一只雪豹咬死他家的羊被捉住吊打,他心中不忍,偷偷将雪豹放了。后来有一次,他被困在雪山之中奄奄一息,一只雪豹将他驮下山来救了他一命,原来这正是他当年放走的那只雪豹。从此之后,他便对雪豹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以温和友善的态度对待雪豹,由衷地赞美雪豹的美,也换来了雪豹的信任和依赖,他们之间就像朋友一样相处。
与彩色影像相比,黑白影像显得更加单纯、朴实、含蓄,并且有一种历史的真实感和厚重感。万玛才旦作品中的黑白影像主要用来表现人物的回忆、梦境、想象、幻觉等,而在本片中似乎这几种情形兼而有之。我们很难分清它们究竟是“雪豹喇嘛”的回忆,还是他的梦境、想象或者幻觉,也许这只是导演将自己的想象赋予片中的人物。不管怎样,这些以黑白影像手法呈现的超现实的叙事,达到了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的独特艺术效果。雪豹喇嘛”与雪豹的关系标示了导演心目中人与自然相处的一种近乎圆满的状态,“雪豹喇嘛”是影片中一个具有符号化特征的象征型人物和理想型形象。
抛开人性、信仰、宗教、哲学、生态建设、社会治理等艰深复杂的话题,《雪豹》让我们看到了万玛才旦对祖国、家乡和人民深沉的爱。他一边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世界,揭示出它的缺陷;一边以悲悯的情怀观照着人间,赞颂着它的美好。不管是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还有人与社会之间,如果每个人都能够怀着爱和同情,将心比心,换位思考,相互理解,相互包容,那么这世间将省却多少利益的纷争和人心的隔膜,一个和谐共处、互利共赢的世界也将从梦想变成现实。这是万玛才旦导演的愿望,也应当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田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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