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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才庶
2024年的春天,有很多人怀念导演万玛才旦。这位藏族电影人,用藏语拍摄故事片,让更多人看到藏族文化。在电影之外,他也是《故事只讲了一半》《乌金的牙齿》《诱惑》《气球》等短篇小说集的作者。仅用“藏族电影”这一个标签,不足以展示万玛才旦,从小说/电影、汉/藏、地域/全球等多个层面的双重维度出发,更能深入地理解其作品。《雪豹》是他跨越的一座艺术高峰,无尽遗憾的是,他的生命却在盛年戛然而止。
《雪豹》讲述了一段发生在青海雪域高原上的故事。老人说雪豹是雪山的精灵,长期以来牧民和雪豹也保持着和谐共处的关系。然而有一天,一只雪豹闯入牧民金巴的羊圈,咬死了9只羯羊。金巴说,如果是两三只,他也就原谅了,但9只羯羊的损失超过一万元。谁来赔偿他的损失?有着一肚子苦水和满脸怒气的金巴私自将雪豹关在了羊圈之中,希望政府先对他进行赔偿。
电影《雪豹》剧照
围绕这一矛盾,影片展开了多角度叙事。金巴的父亲是一位老牧民,他坚信雪山的精灵是不可伤害的。金巴的弟弟,人称“雪豹喇嘛”,出家前将牧民抓住的雪豹放生,在山间闭关时得雪豹相助活了下来。喇嘛在山间迷路,奄奄一息,雪豹走向他,靠近他,将他驮下山。不可否认,这段故事带有几分神秘主义色彩,却又使我们体会到生灵相通的感动。
影片通过CG技术呈现雪豹与人物的近距离相处,在数字技术的运用上有所推进。但更重要的是,影片背后所蕴含的深刻内涵与动人力量。
在哲学理念上,它传递天人合一的思想,追求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平衡。
平衡的获得并非轻而易举,平衡随时可能被摧毁,影片在这个进程中展现出了多重矛盾与强大张力。牧民金巴在意被咬死的羯羊以及由此的赔偿,乡政府工作人员在意雪豹的“保护动物”身份,电视台人员在意最具新闻效果的影像,警察在意维持秩序的稳定,他们处在各自的结构中,要完成自己的职责,相互对抗、相互妥协。然而,这世间的人们又要经历多少纷扰与挣扎,才能走向平衡?
影片中,金巴的反抗极有戏剧性,特写长镜头对着他的脸,传递他的愤怒,他用藏语激烈地表述他的不满,很长很长的句子,要酝酿很深很深的情绪。他是影片中最强壮的男人,正由于这种身体上的优势,在警察到来之前,没有人可以与他对抗。可他那张既生气又生动的脸,分明又像个孩子。这个强壮的男性在体制性力量中只能像个孩子一样撒泼。他是无助的,他用叫嚣来反抗;他是善良的,他用等待来行动。难能可贵的是,虽然各种人物之间存在结构性矛盾,但是其中没有“恶”的伤害,牧民、喇嘛、记者、警察与官员,都在以最大的诚意去化解矛盾。
在地理文化上,它表现了藏族高原的生活,体现出一种根植于藏族文化的恋地情结。
恋地情结(Topophilia)最初由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提出,英文词将“topos”(地方)和“-philia”(热爱)组合起来,意指一些人对特定地方爱之情感以及文化之认同感。一些人与特定地方有着根深蒂固的情感纽带或者深沉的爱之情感,其中包含了依恋、怀旧、满足等多种情绪。恋地情结不仅包含个人对故土的喜欢、对生活过的城市的亲切感、与祖国的情感联系,同时,它还关涉人与环境的复杂人文关系,例如个人与地方所建立的情感联系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到人的认知、态度与价值观。
万玛才旦的影片往往深藏着对藏区的恋地情结,从《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塔洛》《撞死了一只羊》到《雪豹》,这种情结是一脉相承的。导演在影片中着重讲述藏人的故事。在《雪豹》中,除了摄影师,主要人物都是藏族人。影片中的对白是汉语与藏语相互夹杂的,这也是当下藏族人平日交流的常态。《雪豹》中,导演过去更偏重的纪实风格有所转变,似乎变得更为写意与玄妙。《雪豹》对于雪域高原的展现已臻于完善,其藏地书写与表达已不再停留于人与地、人与人的关系,而是进展到人与天、人与神的关系。
在宗教思想上,它强调因果善缘,对于天地、生灵的悲悯情怀厚植其中。
众人来到金巴家里,雪豹被围困在羊圈中。喇嘛竟纵身跃入羊圈,他看着雪豹,雪豹也看着他。在雪豹的眼中,过去喇嘛解救雪豹的场景作为回忆浮现起来,这是雪豹的回忆。在喇嘛的眼中,它被雪豹救助的场景同样浮现,这是喇嘛的回忆。这种双重视角的叙事,是叙事的技巧,更是宗教的深意——因果善缘。众人紧张地把喇嘛从羊圈中吊起来,问他:“你刚才怎么就跳进去了。”他说:“我也不知道啊……”这是悬念,更是玄机。
金巴的父亲有一个准备已久的计划,就是去拉萨朝圣。当金巴被警察制伏在地,老父亲掏出他所有的积蓄,递给警察,这是他为朝圣所准备的盘缠。他请警察放了他儿子,也是请他儿子放了雪豹。这一举动是关键点,是爱与慈悲。
影片最后,雪豹从羊圈里走出来,缓缓走向喇嘛,走向老人,也走向金巴。最终,雪豹奔向了远方的雪山。硬朗粗犷的藏地飘起雪花。雪落下来,落在大地,落在凡间,落在众生……
(作者系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