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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西蒙
梁山最开始由王伦、杜迁、宋万创建,王伦执掌的梁山时代是《水浒传》中极为特别的一段内容。从叙事上看,王伦时代的梁山好汉,除了林冲,都与主线故事关联不大——白衣秀士王伦被林冲火并,摸着天杜迁和云里金刚宋万武艺平平,王伦死后,他们的“戏份”也变得极少。至于旱地忽律朱贵,在梁山实力壮大之后,他也渐渐成为了一个边缘角色。
然而,王伦时代的梁山叙事,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可谓十分重要,它不仅起到了打开梁山叙事的关键作用,也暗藏了《水浒传》的一条思想暗线:反抗压迫之路,从隐忍到抗争,从爱惜羽毛到决绝抗争。可以说,整部《水浒传》的主线故事都是如此,它“浓缩”在王伦时代,得以全部展现出来,或者说,王伦时代的梁山叙事,是对后来宋江“替天行道”叙事的预演。只不过,王伦时代的叙事主角是林冲,全书的叙事主角是宋江,前者走向了彻底的抛弃与新生,而后者则没能突破身份与观念的桎梏。
梁山第一次真正出现在读者眼前,就是通过林冲的视角来展现的。此时的林冲已经走投无路了,在柴进的介绍下,才不得不走上梁山。《水浒传》行文精妙,即便是那些书写风景的文字,也绝无闲笔。林冲眼中的梁山,很明显不是一个正面形象,与后来聚集英雄好汉后的景象差异很大。此时的水泊梁山,遍地杂乱的芦花,还有数不清的怪树,更有白骨骷髅、人皮头发……即便是梁山上的建筑,如断金亭、聚义厅,也笼罩着愁云、杀气,仿佛是个人间地狱。
施耐庵这样写,就是在暗示读者,此时的梁山就是个杀人越货的地方,是盗贼土匪苟延残喘的巢穴。林冲到了这种地方,根本没有一点快乐或兴奋可言,只会觉得极度悲哀。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林冲还是个在京城有体面生活的军官,不仅有体制内的稳定工作,还有贤惠的妻子,温馨的家庭,如今,这一切都因为高俅那伙恶人的陷害而荡然无存了。林冲心中充满了怨恨,但他没有办法改变命运,甚至在野猪林都差点被董超、薛霸害死,幸好遇到鲁智深,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高俅用权力毁掉了林冲的幸福,这是来自朝廷的戕害。董超、薛霸则差点结果了林冲的性命,这对武功高强的林冲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在很大程度上践踏了林冲的尊严,让他不得不在那种腌臜的公差面前摇尾乞怜,实在可悲可叹。可以说,林冲不仅心有怨恨,也是带着满腔愤怒,被迫走上梁山的。但林冲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到了别人的地盘上,他只能尽量听话。
《水浒传》此处的细节叙事非常耐人寻味:“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杜迁,右边交椅上坐着宋万”,林冲坐下来后,王伦便安排了梁山头领的排序,“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
从杜迁、宋万的排序来看,王伦是按照上山早晚来排座次的。但朱贵应该是在宋万之后上梁山的,却排在了林冲后面。施耐庵并没有给出这样排序的理由,但这正是“不写之写”的妙处。这样写有两层含义:第一,朱贵这个人高风亮节,并不在乎排名高低,他知道林冲有本事和威名,完全能接受排在他后面。第二,这个排名毕竟是王伦安排的,但他并不喜欢林冲,也不是在给这位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面子,而是给写介绍信的柴进一点面子,便让林冲坐在了第四位。
书中明确写到王伦当时的心理活动:“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人。”这段内容,其实已经暴露了王伦妒贤嫉能的本色,但仅仅是这一缺点,不足以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王伦在人情世故上显然是不够老练的,他只想着别驳了柴大官人的面子,却没想到林冲此时此刻的感受。如前文所述,林冲心中的火药桶随时会爆炸,他已经是个走到绝路上的人了,若不能对他好一些,恐怕将酿成大祸。
逼得林冲动了杀心的事情,就是投名状事件。此事在《水浒传》中向来有争议,很多人不理解王伦为什么非要逼迫林冲去杀个人,才算纳了投名状,才算是梁山自己人。后来晁盖、宋江聚拢好汉的时候,可没搞过什么投名状,甚至要以礼相待,还担心人家不上梁山。王伦为何要这样苛刻地对待林冲?
极少有人代入王伦的视角理解这段叙事。若从林冲或朱贵的视角来看,王伦确实自私狭隘,没有当老大的胸襟。但是,从王伦的立场来看,与其说他担心林冲抢夺了他的寨主之位,不如说他担心林冲这样曾经有体面身份和生活的人,是无法真正服从的,这倒不见得会威胁王伦的地位,但会导致林冲与其他梁山人马貌合神离,最后陷入管理混乱的泥潭。
因此,投名状事件的本质,绝不是多数人认为的“为了表现王伦的小气”。若如此,真是太小看这些在江湖上混的人了。社会洞察力强的人,不难看出其中的深意。王伦的做法,说到底就是“服从性测试”,看看林冲忍受度如何,然后才好管理,就像驯化动物一样。林冲被王伦逼得非要去违背底线做事,去杀一个本来不该杀的人,就是失去自我主体性的关键一步。如果林冲真的去做了,他也不再是那个热血汉子了,就成了梁山上一具武功高强的行尸走肉,可以随时被王伦等头领呼来唤去。
林冲并没有为了交上投名状而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却也陷入了一个难解的悖论:不杀人,就不能被梁山真正接纳,自己就得被撵走,而离开梁山,自己肯定被官府抓捕,早晚还是个死。若杀人,就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和底线,而且会彻底被王伦操控。
从创作的逻辑来看,到这里,故事确实是很难写下去了,陷入了无奈的僵局。而施耐庵选取了一个很妙的办法来打破僵局——插入杨志的故事,来帮助林冲“解套”。杨志路过梁山,与林冲缠斗在一起,王伦又请杨志上山,邀请杨志入伙,虽然杨志不同意,但王伦还是很恭敬地对待杨志,并当着杨志的面,顺便解决了林冲的“梁山编制”。
虽然林冲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后面进入杨志的故事,但施耐庵又动用了“不写之写”这一绝招,隐藏了林冲在王伦时代的梁山的生活,其实也埋下了后来火并汪伦的伏笔。显然,林冲并没有真的被驯化,却借着投名状事件看透了王伦的本质——林冲的心思并没有真正在梁山安定下来,他对高俅、高衙内的仇恨,不仅刻骨铭心,还渐渐蔓延到王伦身上,等待着下一个爆点的到来。
这便是《水浒传》前期的叙事小高潮:林冲火并汪伦。林冲亲手杀掉王伦,背后是施耐庵“不写之写”隐藏的仇恨与压抑的怒火。在林冲脑海中,恐怕已经出现无数次诛杀王伦的场景了。只是他缺乏一个好时机,直到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和三阮来到梁山。
从叙事节奏来看,火并汪伦的故事层层推进,吴用的计谋与林冲的愤怒一拍即合,最终上演了一幕复仇大局。耐人寻味的是,毁掉林冲的第一责任人,应该是高俅,王伦确实不算什么好汉,但最多也就是个阴险小人罢了,本来罪不至死。然而,他是逼着林冲丢掉人格尊严和回归正常社会的最后一个关键角色。王伦被杀纯属活该,任何人都不该不把别人当人看,何况是对待一个走投无路的优秀人才。
从这个意义上讲,王伦必须死,而且最好是以一种被林冲的虐杀的方式,才能完成他在《水浒传》里的叙事“任务”。如此一来,作者可以顺利地完结林冲这篇“单元剧”,承接、开启下一篇“单元剧”,同时让作者的情绪得到彻底解放,或为林冲的不幸遭遇流下眼泪,或为林冲的勇敢抗争行为叫好,不论如何,读者的感受都需要被作者充分考虑和支持,这样才能成就经典的文本。
对此,施耐庵埋了很久的伏笔,让林冲忍气吞声很长时间,也确实应该有个爆点了。否则,林冲就真的成了窝囊废,但他又没有宋江那样的“为国尽忠”“替梁山兄弟谋个好归宿”之类的崇高愿景,这个角色的形象必然会垮掉——这是读者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施耐庵需要避开的写作陷阱,否则花那么大的篇幅来塑造林冲的形象,就白费功夫了。
再者,王伦与晁盖,需要在此进行梁山叙事主角的新老更替。王伦的“老梁山”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窝,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而晁盖则有了一些英雄之气,能聚拢一些好汉上山。这样的叙事,不仅是角色和视角的转换,也象征着梁山的成长——19世纪西方小说里常见的“成长叙事”,在《水浒传》这样的中国古典小说里早就有了,而且成长的主体未必是人,一个拟人化的地点,或是某种思想观念,都可以不断成长。(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