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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州大学文艺评论中心执行主任、文学院副教授 周仲谋
由徐峥执导并主演的电影《逆行人生》,可以说是今年暑期档引发最大争议的影片,甚至一度在网络上遭到抵制。评价现实主义题材喜剧片,主要是看影片在多大程度上触及到社会生活的真实性,能否引发观众共情,能否实现“笑中带泪”的艺术效果。如果标准再高一些,还要看影片是否传达出了对人生和生命的某种哲理感悟,让观众获得启示。从上述几个方面审视《逆行人生》,或许有助于驱散迷雾,看清影片的质地。
《逆行人生》剧照
《逆行人生》中的不少情节和人物设定,比如公司裁员、中年失业、房贷断供、外卖员发生车祸、白血病儿童等情节大都取材于社会中发生的真实事件。因此,影片会给人一种接地气的感觉。不过,《逆行人生》在对这些真实事件进行艺术剪裁和加工的时候,却没有围绕某一两个代表性事件深入开掘下去,而是采取了拼贴的方式,把很多事件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浮光掠影般的“照相”式反映。影片几乎涉及了所有与底层人民有关的社会热点事件,但每个事件都未能充分地展开,艺术开掘的深度明显不足。
在讲述主人公高志垒的经历时,也同样采用了拼贴的方式,将一大堆事件叠加在他的身上。为了让高志垒从中产阶层跌入外卖员阶层的经历显得顺理成章,除了让他被公司解雇,还安排了屡次求职被拒、被黑心“猎头”欺骗、父亲中风住院、房子面临断供、家庭开销入不敷出等一系列困难。这些生计难题驱使高志垒放下面子,加入了送外卖的行列。刚当上外卖员时,各种不公平对待纷至沓来:找不到地址、保安不让进门、超时罚款、被车撞,客户随意更改地址、让代丢垃圾、态度恶劣、随意退单、不接电话、给差评等。多重打击和不幸事件短时期内集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固然增强了影片的矛盾冲突和戏剧性效果,但也因艺术处理上的过度叠加而显得失真。来自生活的真实事件,经过高强度的戏剧化处理,却走向了真实的对立面,这正是我们在《逆行人生》中看到的“真实”的辩证法。
《逆行人生》通过高志垒从中产跌落底层的经历,将观察视角切入到外卖员这一职业群体,勾勒出该行业的工作流程和日常状态,塑造了老抠、大黑、杨大山、仇晓敏等人物群像,引起人们对该行业的关注,这是影片的价值意义所在。不过,影片对人物的表现更多停留在外部事件上,反映的也是行业生存的表象,没有深入人物内心,去揭示人物内在的情感和情绪冲突。例如,老抠夫妻在女儿患白血病后,是如何在痛苦煎熬中度日如年的?大黑除了要帮助不幸截肢的同事还债外,和家人是怎么生活的?影片对此均未交代。因此,片中的这些人物更像是符号化的存在,无法走进观众的内心,也就无法让观众对人物产生更深的共鸣。
事实上,影片在采取叠加的方式堆积不幸和苦难时,还采用了减法,即省略掉许多与人物内心情感有关的内容。特别是在表现主人公如何度过生存危机带来的心理危机时,影片简单地用“一个月后”“又一个月后”的字幕,轻巧地跳过了人物在人生低谷中的艰难挣扎和痛苦抉择。这样的省略,不仅隔绝了人物的内心,也放弃了人物在逆境和痛苦中的感悟和思考,更遑论给观众以启示了。
影片的成功之处,是对技术和“算法”的喜剧性嘲讽,以及对“算法”控制下人的窘境的同情和反思。高志垒被自己设计的程序“算法”裁员,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意味,反讽性非常强。外卖平台同样利用一套程序来对员工进行控制,对片中的外卖员来说,最恐怖的不是因超时被罚款,而是耳边不断响起“即将超时”的提示声音。影片在表现送外卖的过程时,采用了快节奏的画面剪辑,这符合大都市追求速度和效率的特点。从外卖员发生车祸后不顾伤势也要先把外卖送到的情节中,可以看出技术、“算法”、平台制度已经牢牢地控制了外卖员的思维。而主人公在心情最差的时候还得进行微笑验证,也暴露出了行业制度的荒诞性。
然而,影片并没有沿着批判的方向发展,开掘出更深刻的人文关怀意蕴,而是转移焦点,将重心放在拼搏奋斗、逆境崛起上。影片对“算法”的态度也非常暧昧,一方面呈现了“算法”对人的“异化”,另一方面又倡导外卖员要积极适应平台和程序规定的时间,认为只要努力,找到最佳路线,就能够胜任工作,甚至成为“单王”。影片在临近结尾时还特意设计了“争夺单王”的励志性高潮戏,让入行不久的新人骑手高志垒击败了老抠、杨大山、仇晓敏等竞争对手,成为新的“单王”。在类似于“英雄加冕”的情节中,主人公之前所经历的种种不幸和挫折似乎都得到了补偿。影片还让高志垒因设计“路路通”软件得到公司高层的关注,暗示他有可能重新跃入中产阶层。但是,可以想象的是,如果该软件被平台采用,按照新速度重新制定时间限制,外卖骑手们将被困于新的“算法”中,面临更大的工作压力。
或许意识到励志的情节缺乏足够说服力,影片给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是“退守”,即让主人公卖掉需要月供的大房子,搬进了地段偏僻的小房子。搬家过程中,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坐在路边吃盒饭,展现了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奋斗多年,一切归零,重新回到原点,一家五口是如何做到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处境的?影片再次采用“减法”,用“一个月后”“又一个月后”的字幕,跳过了难以交代的具体过程。这种省略和跳跃,其实回避了真正的问题焦点。
《逆行人生》不追求现实本身的“生活流”式表达,也无心或无力进行深邃的哲理思考。其喜剧式的嘲讽亦是点到即止,很快转移到“励志”和“自我解脱”上。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喜剧,《逆行人生》对现实的关注、反映,都需要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艺术真实与艺术虚构、艺术性与商业性等维度,予以进一步的观照和反思。(周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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