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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高 翔
古典神话是大众文化中重要的文化资源。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场域中古典神话的运用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新世纪之前,在以现实主义美学为中心的主旋律文化语境中,因广泛的民众基础和经典性,古典神话成为大众文化场域中幻想文化的主要类型,且其思想内核贴近传统与主流文化,与现实主义美学形成了独特的叙事张力。新世纪之后,市场化语境的深入和新媒介文艺的发展,深刻改写了文化语境,使得幻想文化逐渐成为流行的文化样态,神话遂呈现出更为多元的样态。古典神话的意义阐发则具有了更强烈的个性色彩,表现出更为复杂的文化取向。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在20世纪80年代生产的一系列作品《哪吒闹海》《人参果》《天书奇谭》《葫芦兄弟》《九色鹿》,以极具民族特性的美术风格对传统神话故事进行了表达。这些文本在传统神话传说的基础上,增添了时代寓意,凸显了人民性视角中的善恶观念。当然,这一时期的美术片以少年儿童为主要受众,其对于神话和幻想题材的挖掘较为简单和纯粹。同期的部分神话题材影视剧也延续了这一特质。80年代早期的作品《济公》(1985)《八仙过海》(1985)都取材自民间传说,有着质朴的民间价值伦理的表达:神仙并非在玉阙天宫,高不可攀;相反,神仙混迹于尘世,以奇妙的术法惩恶扬善,劝导世人。在《八仙过海》中,与市井红尘的烟火气息、淳朴人情相比,天宫、龙宫则显得秩序森严,阴险诡谲。这种巧妙的对比,展现出大众所渴求的神仙与世俗世界的亲和,乃是一种“人民本位”的神话世界观。此后的《西游记》(1986)《封神榜》(1990)等电视剧则顺承原著本身的浪漫想象,建构出宏大的神话世界观,给人以莫大的审美冲击。有趣的是,这些作品尽管彰显了“超现实”的意味,在意义模式上却力求与主旋律话语的融汇。《西游记》以“取经”耦合了彼时上下求索的改革开放之想象,近乎完美的孙悟空形象体现了时代洪流中对于英雄伦理的呼唤。《封神榜》以大量近乎奇观化的表达,展现了纣王的残暴不仁,建构了文本的政治合法性。
在20世纪90年代,部分神话作品依然具有颇为鲜明的“主流”特质,不过其内核已从政治层面转向传统文化层面。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2),通过白娘子融汇妻性、神性、母性、社会性于一体的“完美”形象,构建了传统伦理中的极致女性想象。动画电影《宝莲灯》(1999)将动画的受众拓展到成人群体,其表达模式仍延续了美术片的纯粹,即以传统文化中的孝道架构整个故事。在此,无论是民间视野、主流话语抑或是传统伦理,都体现了在价值层面的某种普世特征。值得一提的是,此类作品几乎都被经典化,使得神话故事在其后虽然被反复改编和重述,但在意义表达模式上始终处于受经典神话文本影响的焦虑之中。
不过,90年代市场化语境的崛起,以及海外新的文化思潮的流行,在潜移默化之下,使神话叙事朝着更具个性化和游戏特质的后现代文化方向发展。这一点,在幻想文化日益繁盛的香港有着得风气之先的呈现。徐克的《青蛇》(1993)取材于李碧华的同名小说,以独特的美学和伦理视野探索了白蛇传故事中的欲望表达,颠覆了民间想象中的故事样貌。周星驰参演的《济公》着力于探索人的命运能否改变这一深刻命题,以笃信人性力量的降龙(济癫)嘲讽操纵凡人命运的众仙,成为了最早解构传统神话世界观的文本之一。此后的《大话西游》(1995)在艺术上更为成熟,通过探索神仙与凡人的伦理界限,进一步凸显世俗情感的可贵。此外,新加坡的《东游记》(1998)则重构了“八仙”的故事,将质朴的民间想象转变为宏大的神话谱系。港版《西游记》(1996)、《封神榜》(2001)对原著故事有较大改编,强化了爱情、亲情等更为“当代”的文化元素。到了世纪之交,内地也逐渐有了对于神话的创造性发挥。《春光灿烂猪八戒》(2000)、《西游记后传》(2000)从《西游记》的世界观延伸而来,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故事逻辑,都取得了显著的成功。这些作品不仅没有破坏原著的世界观,还在86版《西游记》的基础上拓展、强化了猪八戒的世俗形象和孙悟空的英雄性,可以视为一种耦合了主流审美和后现代特质的文化创新。
进入新世纪之后,伴随着消费主义、大众娱乐的深入和网络文化的崛起,神话开始褪去了较为严肃的伦理气质,追求更为娱乐化、更具时代元素的呈现。在《宝莲灯》(2005)、《欢天喜地七仙女》(2005)等神话题材电视剧中,出现了非常显著的言情元素和娱乐元素。《天外飞仙》(2006)几乎褪去了民间传说的影子,以复杂的言情模式重新演绎了董永与七仙女的爱情传奇。《活佛济公》(2010)以喜剧化、言情化的癫狂表达,引领神话剧侧重娱乐化的风格转变。在电影领域,神话题材相对较少,且多是围绕《西游记》等经典IP进行反复开发,其娱乐意识更为突出。在这一过程中,古典神话的伦理意涵和幻想美学逐渐消解,融汇在言情、喜剧等时代文化主题之中。与之相比,反而是《魔幻手机》(2008)这样融汇科学与神话世界观的作品,体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奇妙严谨的故事逻辑,给予古典神话以新的审美可能,只是局限于彼时大众的审美偏好,这部作品未能取得更大的影响力。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以后,动画电影领域对古典神话的发掘,成为重要的表达方式。此类文本借助于动画技术的发展,进一步拓展了神话世界观的想象力与审美呈现。然而,在浪漫瑰丽的神话世界观之下,意义的阐发依然是神话想象的关键。《大鱼海棠》(2016)在美学层面大获成功,但在表现个体情感与宏大的神话世界之间产生了显著的意义错位。在《大鱼海棠》对于“现代神话”的尝试遭受挫折之后,动漫电影遁入到古典神话这一“稳定”区域,但又不得不对古典神话重新赋义以契合现实。在这些作品中,取得成功的文本都是对个体意义的重新建构。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对于当代亲子关系的呈现,《白蛇:缘起》(2019)对于两性关系的重新想象等。只不过,凡是涉及神话世界观整体意义和政治伦理的建构,此类文本大多陷入了语义的单调和混乱。《姜子牙》(2020)、《新神榜:杨戬》(2022)等作品对于“上位者”政治伦理的解构含糊其辞,语意矛盾。“白蛇三部曲”先后凸显了现代、未来(赛博朋克)、古典三种时间视域和美学风格,显现了古典神话在其古典形态和当代多元文化语境的交错中,无力建构整一、协调的意义模式。这种情况同样延续到电影《封神》(2023)之中,其电影的表意融汇了中西文化元素而显得暧昧与含混。这些困境显示,古典神话的当代转换始终匮乏基于神话谱系的整体思路。
在所有的古典神话文本中,《西游记》以其单元故事的丰富性和文本意涵的多重解读空间,成为最为经典、改编次数最多的大众文化神话文本。《西游记》也成为古典神话构建当代意义的典型文本。整体来看,新世纪之前的《西游记》相关作品,代表了《西游记》叙事的古典时代。它由86版电视剧《西游记》所树立,以“取经”这一叙事,映射了改革开放这一现代性语境中的宏大政治图景,彰显了锐意进取、百折不回的时代精神。其中一条隐含的线索,是孙悟空从大闹天宫的反叛英雄,融入取经团队,成为隐忍坚韧的大师兄。英雄的棱角被磨平,融入集体,这是“取经”所表征的现代叙事对于反秩序英雄的磨灭。
在此之后,伴随着市场化进程的深入和后现代语境的开启,现代性叙事逐渐被个体化叙事所取代。作为《西游记》主线的“取经”叙事逐渐让位于聚焦孙悟空命运的英雄叙事。在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中,孙悟空的爱恨情仇成为叙事主线,而“取经”叙事成为文本最终的“大他者”,陷入一种不可逃避的秩序和命运。《大话西游》在网络空间的“经典化”并非偶然,意味着网络新媒介建构的游戏化空间叠加后现代语境的审美新变。深受其影响的网络小说《悟空传》则以更加叛逆的姿态,将《大话西游》中浮现的秩序阴影转化为一种冷酷的权力想象,从而彻底颠覆了《西游记》的传统意义体系,营造出“黑神话”氛围。此后,基于《西游记》开发的相关作品不断聚焦于孙悟空与秩序的张力,以孙悟空英雄性的失落来表达复杂的社会情绪。无论是《大圣归来》中精神沧桑、英雄不在的孙悟空,抑或是歌曲《悟空》中心绪难平、难敌世道的孙悟空,都体现了这一复杂的精神面向。
游戏《黑神话:悟空》吸收了新媒介时代的“黑神话”美学传统,将孙悟空英雄失落的主题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发挥。与《悟空传》相比,两个孙悟空都在权力秩序面前肉身陨灭,但游戏《黑神话:悟空》建构的“天命人”角色,则带来了重走取经之路、追逐英雄伦理的新的可能。不可否认,《黑神话:悟空》的火爆与美术特效层面和玩法机制有很大关系,但与大圣陨灭的“黑神话”悲剧美学相比,“天命人”的主体建构才是引发广泛共情的叙事要素。
事实上,《黑神话:悟空》的文本底色与游戏带来的意义空间始终存在着一定的悖反关系:文本的悲剧美学与游戏的狂欢化氛围之间,作品对于仙佛世界观的解构与美术层面对古典(佛教)文化的表达之间,存在着显著的错位。换言之,作为第九艺术的《黑神话:悟空》以媒介美学特质赋予了“黑神话”意义体系新的意涵,但正如游戏结尾那个“未完成”的开放结局一样,“黑神话”并未解决神话的普世性和个体性之间的焦灼关系。《黑神话:悟空》这一独特文化症候也彰显出,对于古典神话的当代意义阐发,在普世性和个体性之间,仍需不断探寻更为协调的形式和内容。(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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