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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 龚金平
电影《老枪》虽说是以上世纪80年代作为时代背景,但它的情节内容涉及上世纪90年代的下岗潮,这很容易让观众联想到《铁西区》《安阳婴儿》《下海》《钢的琴》《耳朵大有福》《地久天长》等影片,以及《漫长的季节》等电视剧。这些影视作品对于下岗工人表现出或含蓄或浓烈的人道主义情怀,关注他们的生活困窘和人生困顿,以及尊严被践踏之时的悲怆无助。
《老枪》海报
《老枪》看起来只是重复了小人物与时代碰撞的故事,以及曾经的“骄子”成为“弃子”之后的失落与无措,进而展现社会变迁中的人性嬗变以及生存挣扎。但是,影片并不满足于叹惜道德与良知在饥饿和焦虑面前如何节节败退,而是聚焦一个集体秩序沦陷之后,整个社会因信仰坍塌和精神贫困而带来的人心迷失、道德衰败、良知凋敝。同时,影片还围绕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穷途末路,高扬那些不屈的坚持、不甘的退却、令人景仰的人性高贵,进而召唤一种刚健质朴的处世哲学和人生信念。
物质的困窘刺激了精神的堕落
《老枪》中的奉林铁合金厂有8000名工人,但因经营不善面临破产。在俯拍镜头中,那个毫无生气的工厂显得死寂而苍凉,对应着那些工人灰暗无望的人生。因生活所迫,厂里出现了大量偷盗现象:有工人偷钢铁,有技工偷贵金属,工厂子弟马二勇带人偷电缆,还有厂领导里外勾结盗卖机床。影片意欲暗示,无论此前个体有多么体面的身份或者坚挺的处事原则,在现实的困窘面前,良知的坚守都很容易变得虚弱不堪。
影片中田永烈的自我毁灭之旅,更放大了这种悲剧感所带来的情绪冲击力。田永烈身材高大健壮,行事果断勇敢,打斗时彪悍有力。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粗犷阳刚的男人,却因为妻子残疾,生活拮据,竟与悍匪联手,持枪抢劫厂里的财物,并杀死了两名同事。田永烈是保卫科的科长,是工厂的守护者,一旦放弃了守护家人的信念,人性的底线就会逐渐失守,最终沦为可悲可耻的杀人犯。
影片中真正令人痛心的人性堕落,并不是少数人的违法犯罪,而是大多数人在人生失去目标和信念之后的空虚迷茫和浑浑噩噩。影片深刻地揭示了,当经济层面的转型或者变革来临时,所影响的不仅是人们的收入,更会触及人们的心态、价值观和命运。即使金雨佳这个看似淳朴刚强的下岗女工,也会迫于生计到舞厅里卖酒,并对赵老板的殷勤欲迎还拒。离开了国企的庇护之后,集体主义的荣光开始消散,工人丧失了那种集体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也失去了身份归属感,成为一个个原子式的个体。这些个体没有了外在的约束,没有了内在的荣誉感,他们的身心都变得自由而轻盈,所有的选择或高贵或卑劣,全部浮沉随心。
在这种普遍性的堕落中,影片将顾学兵视为沧海横流中的真正英雄。顾学兵相貌普通,为人拘谨内向,性格中有怯懦犹豫的成分。但是,他身上有凛然正气,有坚持良知和正义的坚韧与刚直。当然,影片也暗示了,顾学兵的人格形象不具有普遍性。他孤身一人,对于生活的困窘没有切肤的体验,所以有时能在原则问题上毫不退让。这导致顾学兵在保卫科像一个异类,刚子甚至直言,与顾学兵做同事实在倒霉。
影片给顾学兵身边安排了少年耿晓军这一角色。耿晓军一度畏惧、厌烦、鄙视顾学兵,但又不得不佩服顾学兵的敏锐、大智大勇、一身正气。虽然,耿晓军也会看到顾学兵在现实中的无力感、在压力面前的妥协,但影片最后,顾学兵以精准的枪法和大无畏的勇气,不仅匡扶了正义,也成为了耿晓军的人生引路人。
当然,我们要承认,影片对于顾学兵的刻画有一定的悬浮感,耿晓军与顾学兵虽有互动,但这种互动的层次比较低,也比较外在,耿晓军未能真正进入顾学兵的内心世界,最终使顾学兵的形象具有一定的符号化倾向。但是,影片的用意也非常明显,就是在一个道德滑坡的年代,竖立顾学兵这盏精神明灯,驱散世间的黑暗,鼓励耿晓军这样的少年有信心坚持心中所愿。
场景的设置隐含了人生的重大转折
片中的核心场景是工厂的保卫科。影片不断渲染其简陋破败,但又强调其自带的庄严肃穆。保卫科里有警用器械,如手铐、警棍等,还有田永烈这种自带强悍之气的男人。保卫科是这个破败工厂里唯一还有生机的地方,它担负着“保卫”的重任,不仅是为了保护工厂财物的安全,也是为了给众人一种秩序仍存的安慰。
但是,保卫科里的人也是俗人,他们也有现实的烦恼,也面临朝不保夕的窘迫,因而一旦面对金钱的诱惑很容易放弃原则。当保卫科这个机构都名存实亡,意味着整个社会已经到了道德破产的边缘。
影片中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场景,那就是金雨佳居住的老式住宅。这个住宅破败不堪、昏暗逼仄,走廊里甚至连个路灯也没有。在工厂都已经破产的背景下,工厂的附属小区自然也脱离了集体的照拂。这里的人没有了稳定的收入,只能自谋出路。金雨佳开过餐馆,卖过衣服,又在赵老板的舞厅里卖酒,算是活得比较滋润的一类人。顾学兵喜欢金雨佳,但这份真心在生存困境面前,在豪华汽车面前显得苍白又无力。为此,顾学兵只能自己动手,修好了金雨佳所在楼宇的路灯。于是,影片中出现了“光”的意象。这种“光”,来自一个男人最后的倔强,却未必能照亮他的爱情前路。
当大型国企的破产已经难以避免,个体的生存竞争就没有了集体的庇护,比拼的是个人的才智、资本、道德底线、机遇。影片的人物设置策略,就是利用时代转型的契机,向观众展示了时代的群像画和世俗百态。赵老板、黑三在时代转型中抢得先机,属于“成功者”;顾学兵是时代的“落伍者”,因为他不愿在时代的洪流中迎风破浪;金雨佳是大多数普通人的代表,利用全部资源,为生存而拼搏;马二勇、耿晓军之类的工厂子弟,还处于青春期,但他们未来的职业舞台已经不复存在。
影片中普通人的人生危机四伏,又看不到出路。因此,影片中的大多数场景都处于冷色调之中,显得破败萧瑟,这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真实底色。在这场有关生存的战斗中,这些普通人必须考虑可以承受的代价,是放弃尊严和道德底线,还是卸下良知和羞耻感。至于那个被粉红色光线萦绕的舞厅内,是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在那里,欲望在膨胀,秩序在坍塌,人性因堕落而变得自由恣意。
对于影片中的工厂子弟来说,他们最大的痛苦尚不是生存危机,而是人生没有了希望,没有了盼头。这些少年常常混迹于台球室,在那里挥霍青春。影片中有一条暗线,就是顾学兵和黑道大哥老白,都想成为孩子们的“人生导师”。顾学兵之所以对耿晓军如此上心,并反复警告马二勇等人远离耿晓军,就是想以身作则,并且贴心教导,使耿晓军走上正道。但是,顾学兵忽略了,自己在潜规则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也很难成为耿晓军的人生偶像,更不要说学习的榜样。
“听觉受损”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精神指涉
影片给顾学兵设定了射击运动员的身份,就是为了强调这项运动有着严格的规则和公正的评分方式,运动员需要冷静、沉着、专注的品质,并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中仍然保持耐心、毅力和自信心。可以说,顾学兵的世界一度非常单纯,他只需要聆听子弹出膛的声音和报靶的声音,并根据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环数确定成绩。这也解释了当时那么多参加射击训练的人,为何只有顾学兵进入了国家队。因为,那些人身上都有世故浮躁的一面,不纯粹、不清静,难以做到心无旁骛,也缺少对规则和秩序的敬畏。这同样也解释了,顾学兵退役成为一名保卫科干事之后,为何与身边的世界处处不合拍,被同事视为异端和麻烦制造者。影片也借此暗示,在现实世界里,有太多的暧昧不明和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带,射击运动中的理性思维和规则意识,在人际关系网络中不合时宜。这才是顾学兵的痛苦之处,他信奉了大半辈子的信条被世人视为死板过时的笑话,致使他深陷无所适从的迷茫之中。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抛弃此前的原则,以适应社会的运行逻辑,要么像一位清高的斗士,孤独地前行。
影片在开头就交代,顾学兵因长期的射击训练,右耳听力受损,从此不能参加射击比赛,甚至会影响身体的其他机能。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隐喻顾学兵曾经习惯的世界已经出现了破损,需要从中退出,回到更真实的现实世界里。影片开头,医院场景里使用了高光和大量的白色调,营造出一种异常明快的氛围。到了保卫科之后,大部分场景都是暗调,还有大量的夜景。当顾学兵从亮调的世界走入昏暗破败的幽深处,生活不仅开始露出狰狞的一面,很多在顾学兵看来清晰明了的规则也变得含混不清。
受损的听力是射击生涯留给顾学兵的生理伤害,是一枚独特的勋章,但也让他备受煎熬。因为,这会使顾学兵时刻记得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以及那段时光在他心中打下的烙印。当然,顾学兵的短暂性耳鸣,有时也可以成为他的一种防御机制,他可以下意识地逃避对于身边苟且之事的聆听。影片开始,田永烈与黑三等人进行私下交易时,顾学兵因为耳朵受伤,被田永烈支开到医疗室,从而未能听到交易的细节。此后,在开会听车间主任讲话时,顾学兵也时常走神。这大概是因为,顾学兵有自己的理想操守,那些虚伪、卑劣之词,被当作杂音,被他屏蔽了。
影片结尾,顾学兵在一片嘈杂中听到了厕所里微弱的枪声,进而拯救了耿晓军。带着耿晓军离开时,顾学兵又在孩子们放鞭炮的噪音中,敏锐地捕捉到远处密集的枪声。可见,“听觉”在影片中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意象。顾学兵因为听觉受损活得纯粹,只听取内心的声音。也正因为这种纯粹和专注,顾学兵才能听到外部世界容易被忽略的求救信号和危险信号。在影片将顾学兵进行抽象化处理之后,他实际上成为这个世界的某种精神向度,甚至是人格丰碑。
《老枪》用厚重的现实质感,在残酷的生存危机和人性堕落图景中,为观众留下温暖和信心。同时,影片超越了现实主义的常规表述,将主题上升到更具哲学高度的人性反思和社会思考。当然,这种叙事野心所带来的艺术风险也不言而喻。观众最初会被影片中那种粗粝的现实主义所吸引,但很快就会发现这种现实表达只有表面的浮光掠影,缺少了那种批判现实主义的犀利和深刻。至于影片中那些有一定启发性的人性洞察和人生思考,有时又过于粗略和牵强,未能提供细致的叙事铺垫和扎实的人物心理逻辑,以成就叙事的流畅和情感的力度。然而,我们仍然对《老枪》充满了赞赏之情。影片所展现出的真诚与用心毋庸置疑,它努力地打造独特且鲜明的个人风格,同时也积极在同类型电影中寻求突破。这让观众感受到久违的清新与震撼,并在历史的回望中又返身观照,完成对生活的深刻洞察与深沉体悟。(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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