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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殊羽
新编越剧《烟波迷月》取材自《阅微草堂笔记》“李生传”,讲述的是一对“夫妻对面不相识”的离奇故事。纪晓岚在书中引用了诗人戈涛的评价:“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相等。”评价不可谓不高。
如果说《桃花扇》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那么《烟波迷月》可以说是“借离合之悲欢,写命运之簸弄,尽人性之情伪”。这部情节离奇、蕴意深刻的剧本,经芳华越剧院倾力打造,精心呈现于舞台,获得不少好评。然而好评之余,也引发了一些争议,比如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李生夫妻重逢竟不相识。或许,只有揭开《烟波迷月》的“谜”团,才能深入理解《烟波迷月》的“迷”人之处。
以今揆古:历史语境的隔阂
认为“夫妻对面不相识”不合常理的观众,是基于现代认知得出的判断。倘若回到故事发生的历史时代与语境,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罕见。
单就戏曲而言,在元杂剧《秋胡戏妻》、京剧《武家坡》等传统剧目中,都曾演绎过类似剧情。如《秋胡戏妻》第三折,秋胡离家十年荣归故里,遇到妻子罗氏采桑,二人对面不相识,才会有秋胡调戏妻子“强逼做欢娱”,罗氏咒骂丈夫“怕不得地灭天诛”的戏剧化冲突。再如《武家坡》第一场,薛平贵十八年后重回武家坡,即便有邻人“(宝钏)适才在此剜菜”的提示,当他见到王宝钏还是不敢确认,直到王宝钏报出家门后,薛平贵方才心道:“想我平贵,离家一十八载。今日夫妻相会,并不相认……”同样,王宝钏亦未能当面认出自己的丈夫,薛平贵才生出“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过罗氏女,薛平贵调戏我自己妻”的念头。上述剧情之所以并未引起争议,是因为剧中的男子大多新婚不久就外出游宦,夫妻阔别一二十年,彼此或容颜大改、或印象模糊,如苏轼所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也在常理之中。
不同于《秋胡戏妻》与《武家坡》新婚久别的设定,《烟波迷月》中李生夫妻二人是“久婚新别”,两人为何“对面不相识”呢?事实上,纪晓岚在转引这则故事时,曾将故事的前因交代得十分详细:李生与妻子新婚不过旬余,母亲病重,因此“夫妇更番守侍,衣不解结者七八月。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也就是说,二人即便成婚三年,但实际同床共枕不过十日。嗣后二人又因贫穷寄居于妻子娘家,然而“外家亦仅仅温饱,屋宇无多,扫一室留居。未匝月,外姑之弟远就馆,送母来依姊。无室可容,乃以母与女共一室,而李生别榻书斋,仅早晚同案食耳。阅二年,李生入京规进取,外舅亦携家就幕江西。”这段文字说明,李生夫妻投奔外家后,仍长期处于分居状态。不仅如此,李生与妻子分别后,得到岳父“妻子已卒”的来信,这就为二人重逢后彼此不识做好了充分的铺垫:“故于是相遇,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为貌似,故两相失。”
不过即便铺垫如此充分,恐怕仍会有人质疑故事的合理性,提出即便夫妻长期分居,也不至于对面不识。尽管古典戏剧会以“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来诠释一些离奇的设定,如《牡丹亭》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设定就出乎常理,但很少有人为此纠结。然而,李生与妻子相对不相识却并非“理之所必无”一类,因为在古代的传统社会,这种情况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
明代著名的杂剧家王衡曾经为他的母亲写传记,提到他母亲十九岁嫁与其父王锡爵(明代嘉靖四十一年会元,万历年间首辅大学士),成婚一年之后,二人仍然对面不相识,原文如下:
“十九归于家大人。时家大人学已大成,每试冠诸生矣。而下帷读弥勤,合卺可一年,脉脉相对,尚未识面。里中人至今传之。”(见《缑山先生集》卷十四《诰封一品夫人先母朱氏行实》)
《烟波迷月》中的李生夫妇与王锡爵夫妇颇为相似。李生是寒儒,王锡爵新婚时也只是诸生(秀才),他们都是受到传统礼法约束的士子,往往要将儿女之情置于谨守礼法与攻读举业之后,才能获得社会的认同。李生的妻子贞娘贤惠,侍奉婆母衣不解带。王锡爵的夫人朱氏亦如此,王衡在上文中提到,即便后来家道中起,他的母亲仍然谨遵婆母的严训,每日只能吃“三碗羹、肉数脔而已”,尽管挨饿“苦饥”,“吾母怡然进羹糜,无所苦”。王锡爵夫妇“合卺可一年,脉脉相对,尚未识面”的轶事出自其子王衡之口,且“里中人至今传之”,可见现实中确有其事。今人对此不能理解,是因为时移势易,以今揆古所致。
当然,该剧引发争议的原因,除了“夫妇对面不相识”不甚合乎常情以外,也与《烟波迷月》在改编过程中删减了原故事中冗长的铺垫有关。倘若不了解上述的历史与文化语境,未曾阅读过原著提供的诸多前因,直接进入到夫妻别后重逢的关目,难免会生出困惑。此节算是补述《烟波迷月》关键情节的“前因”,俾与观众解惑。
稽古揆今:人情叙事的超越
从《阅微草堂笔记》“李生传”到《烟波迷月》,叙事的重心由“辑录轶事,以助谈资”转为“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抒情的风格则强化了“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的悲剧格调。
《烟波迷月》原本书写了一个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但编剧郑怀兴从中发现了人物背后的命运悲剧与伦理悲剧。前文提到的诗人戈涛说该事“与《桃花扇》相等”,其实看到的只是“惜末无结束”,即李妻不知所踪、李生“后竟为僧”的结局与《桃花扇》侯方域、李香君双双出家,未曾落入大团圆的俗套相似,这在中国古典戏剧中的确不常见。事实上,改编后的《烟波迷月》与《桃花扇》在立意上也有相通之处,都是“借(男女)离合之情”来抒写或关于历史兴亡、或关于礼法人情的深刻思考。
主角李世儒这一人物,承载了传达主旨这一艰巨的使命。在原故事中,男主人公不过是一个“中州李生”,家世出身无考。在得知妻子死讯后,他加入绿林豪客,因为“虑有后患”,才改易姓名。郑怀兴在改编时,赋予他“世儒”这一名字,让在他出场时就强调自己出身望族,累世业儒:“出身乃陇西李氏,中州望族世代缙绅。奈何风水轮流转,父亲早亡家道沦。”正是因为出身世家,他才会深受封建礼法的影响,在落魄至卖字糊口时,认为自己有负门楣,“落魄何颜书李姓,辱没先人隐姓名”,因此改李姓为季姓,误会由此造成。在桃花岛遇到神似其妻的息姬时,他的内心才会反复纠结。
原故事中,李生与妻重逢,由于双方一系列误会导致了“对面不相识”的悲剧。如李生虽见姬“酷肖其妇”,姬“亦时时目李生,似曾相识”,然而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导致二人初不敢交谈,后习见为常。直至李生回到家中,要为妻子改葬,岳父才告知妻子当日被盗劫走的真相。单就误会、巧合而言,原故事已经具备了戏剧化的元素。然而《烟波迷月》的超越之处在于,弱化了故事本身的传奇色彩,强调了人物内心的情理交锋。让妻子贞娘(息姬)始终处于“有知”的状态,所以她的痛苦是清醒的,而丈夫李世儒从“无知”的糊涂人,随着悲剧的叠加与真相的暴露,最后爆发为“后知”的醒悟者,使这出悲剧有了更为深刻的人文内涵。
郑怀兴为此设计了五场夫妇重逢的关目,逐层递进,情节一环紧扣一环。初次相会,在岛上,李世儒初见贞娘(息姬),二人尚未交谈,就被庄丁喝退,一个被告知是大王内眷,一个被告知是徽州季生,因此疑窦初生。第二次相会,宴会上,李世儒内心纠结不已,一方面是“岳父说女已殓岂是谎言”,一方面息姬“肖似妻室”,而此时贞娘已认定眼前人就是心上人。第三次相会,李世儒听闻大盗江一雄介绍了息姬来历,终于放下猜疑,放弃试探:
“一上此岛最惊心,见到与妻同貌人。种种猜测魂难定,大王一言始安心。吾妻已死无疑问,息姬购来费千金。饱读经书早听过,孔子容貌似阳城。貌虽相似不同品,判若天渊天下闻。吾妻事夫多文静,从来不逾礼一分。息姬对我频偷眼,恐厌武夫喜斯文。方才为何失声哭?恐是为引我怜悯!息姬呀,你与息夫人也不同命,名曰息姬冒犯古人。”(第四场)
这段唱词,合理地呈现了李世儒谨守礼法、迂腐但不失挚诚的个性。倘若以为李世儒因为贞娘失贞,才怯懦地回避,不愿意相信息姬就是贞娘,未必合乎编者的本意。从剧本来看,李世儒这个形象并不完美,他迂腐又单纯,但对感情却十分忠贞。当他意识到眼前的息姬不是他的妻子后,他立刻断了“妻死复生”的痴念,转而去祭拜亡妻。第四次,二人“阴阳”相会,世儒误以为见到亡妻,吐露追思之情,反惹得贞娘自惭失贞,放弃吐露真相。当世儒认出眼前人不是贞娘,而是息姬时,立刻劝她“夤夜私奔寡廉耻,一旦泄露怎洗涤”,没有丝毫背叛亡妻的念头。后来大盗江一雄弃岛,李世儒坚定地拒绝了江一雄让他带走息姬的提议:“荆妻不幸早去世,娴淑长记在心里。发誓今生不再娶,感谢大王之善意!”从而导致二人又一次错过。第五次相会,是息姬引开官兵,让世儒得以逃生,激起了世儒的同情,但他仍未能认出息姬就是他的妻子。直到世儒从岳父口中得知真相,才恍然大悟。他始终未纠结于妻子的失贞,反而憾恨自己未能认出妻子,导致她蒙受凌辱,之后又不断寻妻,终至出家。
可以说,李世儒并非一个迂腐的封建卫道士,而是一个虽谨守礼法,却至情至性之人,与《琵琶记》中的蔡伯喈颇为相似。作为传统的士子,他们固然有软弱无能的一面,但也是封建礼法的受害者。尤其值得关注的一点是,《烟波迷月》并未把悲剧的根源简单地归结到李世儒个人身上,尽管李世儒本身对妻子有“布裙荆钗多贤惠”的刻板印象,但真正导致悲剧发生的其实是统摄社会主流的贞节观念:李世儒的岳父之所以隐瞒真相,是因为“落入魔掌节难守,一旦失身千古羞。夫家外家名须顾,清誉一毁遗臭千秋!”贞娘之所以放弃相认,是因为“枯木逢春能再发,女子难逢二度春,天待女儿何刻薄,只许死节禁苟存?”正是因为传统的封建社会,对贞节的刻意推崇,才是这出人伦悲剧的真正罪魁祸首。当然,也有背后隐含的历史与社会因素,《桃花扇》背后是鼎革之变,《烟波迷月》背后是盗寇充斥的乱世,这些都使悲剧具备了更深层次的意蕴。(史殊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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