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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折射的辩证法
——从有关《红楼梦》教学的一堂公开课说起
作者:詹丹
《红楼梦》当然是一部大书,塑造了许多让众多读者耳熟能详的人物,随便挑出一个,比如贾府内的宝玉、黛玉,或者凤姐,比如贾府外的刘姥姥,再比如客居在贾府较长时间的香菱,用于课堂教学,都有可能因戳碰到学生的兴奋点,而引发很长时间的讨论。我本人就曾在上海和长沙,听过分析贾宝玉形象的公开课,也点评过有关香菱的教学实录。但当我有一天从海报上瞥到名师余党绪选出赵姨娘这位“小人物”作为公开课内容时,开始还是有点小小的意外,觉得拿这样一个“人见人厌”的赵姨娘来和学生一起讨论,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我当时就很好奇,他会如何在课堂上落实他的教学?及至有机会一口气读完他的教学实录《小角色、大乾坤——赵姨娘的人生悲喜剧》,不能不佩服他选这位小人物来讨论的巧妙了。
这种巧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教学的目的设定,让作为“小人物”的赵姨娘和其存身的礼教世界的“大乾坤”,有着貌似难以调和而带来的理解张力,从而让读者在深入理解人物之“小”的过程中,不断感受到作者呈现的世界之“大”的翻转,实现所谓的“小中见大”。更主要的是,当教师引导学生对“小人物”的内涵进行多层次的剖析,从“小配角、小人物”到“小丑角”时,已经使得由“小”向“大”的过渡,给出了有机衔接的可能。尽管一开始,教师在提出“在赵姨娘的悲喜剧中,到底隐含了哪些‘味’儿?”学生是以沉默来回答的。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学生在课堂上首先梳理出了赵姨娘的两种“小”,即与主人公相比的“小配角”以及在家族中地位低下的“小人物”,尚没有真正触及赵姨娘角色的内在张力(尽管教师也指出了,赵姨娘式的“小配角”,不同于游离了主要人物群的路人甲那种,是深深契入主要人物关系中。分析赵姨娘这种小配角,是可以挖出萝卜带出泥的),只有当那种“人见人厌”的“小丑角”特色被充分揭示时,蕴含于赵姨娘身上的“辩证法”,才被激活了。
与周姨娘的安静本分相比,赵姨娘是一个不甘寂寞之人。尽管她也是奴才出身,但因为做了贾政之妾,跟主子沾上了一点边,尤其是因为她生下了儿子贾环和女儿探春,都是正经主子,这样,别人看她为奴,她视自己为主,或者起码要比一般意义的奴高出半个头。有此结果,她就不再愿意低调做奴,时时显露出不服气的劲头,明里暗里,都要跟别人争一口气,喜欢惹是生非,终于弄得“人见人厌”了。
在课堂上,教师从贾环连同赵姨娘给王夫人可能带来的财产继承威胁而受打压,那种不可调和的现实矛盾,来说明赵姨娘生事的现实合理性,并得出结论:
生:因为“人人踩他”,所以她才“每每生事”。
师:是啊,人是有生命力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赵姨娘选择了爆发,只是这个爆发很邪恶,很无耻,很不把自己当人,但对她自己而言,却是一种解脱,一种变态的反抗。
这样的分析,当然有一定的思辨性,是可以从“小丑角”看到“大乾坤”所反映的礼教世界的非人性的。但从另一角度看,礼教制度加在赵姨娘身上的那种荒诞,也是足以引发我们深思的。
课堂上有一个关于赵姨娘是否长辈以及“母以子贵”的问题讨论,非常有意思。前者涉及了王熙凤和赵姨娘的关系,后者涉及探春和赵姨娘的关系。教师从根本上否定对赵姨娘是长辈的判断,当然有其合理性,但如果纳入探春而承认其长辈的身份,也许才能把礼教本质的矛盾充分暴露出来。
我们现在习惯用《乡土中国》提出的“差序格局”概念,来描述古代社会的人伦关系,但我们同时也明白,这个差序格局其实往往不是一个同心圆、一个划分标准,特别是在血缘意义的“亲亲”和社会地位的“尊尊”两种关系交织中,“亲亲”关系总是要让位于“尊尊”关系。就像《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写到的,在元宵夜,袭人因为给母亲戴孝,没有跟在宝玉身边伺候,就受到贾母毫不客气的指责,认为在主子面前是讲不起孝的。袭人身为奴才,对母亲的孝就要让位于对主子的忠。这样,教师在课堂上肯定赵姨娘“母以子贵”的想法,当然也是对的。但还有问题的另一面。因为对赵姨娘来说,她既然只是一个妾,她生贾环也好,生探春也好,血缘意义的儿女的贵,跟她已经没有半点关系,至少在明面上,她是不具有做他们母亲的资格的。反过来说,贾环和探春,也只有视王夫人为他们的母亲,才是应该的、合礼数的。所以,如果说“母以子贵”这话没错的话,先要看这位事实上的母亲有没有资格被社会承认其母亲的身份。或者说,作为妾的赵姨娘,越不承认她是探春、贾环的母亲,越不想“母以子贵”,就越能够被主流社会所认可,得到一点可怜的尊重。按照探春的说法,赵姨娘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一个母亲,到处囔囔,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这种礼教上做母亲的不够格,才让别人觉得不适,变得人见人厌了。换句话说,正是赵姨娘这种让人讨厌的言行,才把礼教内在逻辑的不自洽,其不合人情的荒唐充分暴露了出来。教师在课堂的收尾处指出,对于这种不合人情和荒唐的礼教加以客观呈现而引发读者的反思,而不是由作者站到前台来直接抨击,这是作者写实力量的所在,也比较辩证地反驳了一种观点,就是认为曹雪芹是不可能反礼教的。
不过,如果说恪守礼教的探春真的对赵姨娘没有一点亲情,也未必。《红楼梦》第六十回,就有这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第六十回)
当她向尤氏、李纨抱怨赵姨娘没法让人“敬服”,说她不留体统,当然还是指责,但接下来说的“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视她为被作弄的“呆人”,简直就是在说她是一个被人欺负的老实人了。这哪里又像是在抱怨、指责她呢,不明明是在为她鸣冤叫屈吗?所以廉萍写读《红楼梦》的随笔,认为这一段“带有回护意味的话,简直算是褒扬”,还是有相当见地的。有了探春的这几句话,探春的形象变得丰满起来,似乎跟我们普通人,也有了在人情味上相接近的地方。可惜,这样的话,不是对赵姨娘说的。如果她能听到,细细回味点意思出来,即便没能感受“母以子贵”的荣光,大概也算没完全白养这个女儿吧?
不过从我们现代读者来看,赵姨娘的爆发和探春的生气,是以不同角度,表现出人性在礼教压抑下的挣扎。这样,对“大乾坤”的理解,又折返到人物身上,不论是红楼世界里的大人物,抑或是小人物。(詹丹)